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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普罗特斯 城市9（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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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他说，“如果你真的想待在这儿的话，你为何不去找吉布斯老先生，并跟他谈谈呢。你告诉他，你为自己造成的麻烦和损失感到很抱歉，而且你也愿意按他的要求进行赔偿。另外，他要是大声骂你，就只管让他骂吧。他是个脾气很大的老头，他肯定会痛骂你一顿的，不过，就让他骂吧。他喜欢那样。然后你要告诉他，如果他能让你继续待下来，你要保证以后再也不那样做了。如果我能帮你什么的话，我会乐意帮的。”

他马上就答应了，于是尤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过了几分钟，就在他打算上第一节课的时候，罗伯特已经乖乖地站在桌子旁边，耷拉着脑袋接受吉布斯先生的斥责了。这个小老头浑身战栗，眯眼看着罗伯特，用手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他刻薄、恼怒的鼻音响彻在整个房间里。罗伯特满心愧疚、表情忧伤地静听着，时不时还悔恨地应和着对方的责骂，声音里透出深深的敬意。

“您说的一点没错……先生，您说的完全正确……这件事的确很糟糕……只要让我继续住在这儿，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一定会赔偿自己造成的一切损失的。”说完后他拿出支票簿，在柜台上翻开。尤金走了过去，站在他们跟前。老人的怒气渐渐变小了，后来只是偶尔吼几声，就像威力已经爆发的飓风那样逐渐平息了下来。罗伯特开始小心翼翼、奉承地恳求对方——他发誓一定会彻底悔过，然后便感人、神秘地讲述起他最近生活中的变故和悲惨经历，这一切使他发狂并失去了理智，同时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允许他继续待在旅馆里，他今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尤金时而也会插嘴帮腔——终于，吉布斯开始像父亲那样教导起罗伯特来，他瘦削的身体闪烁着光芒，他亲切地弯下身，甚至在他们告别时他还露出了笑容。令他们惊讶的是，他甚至还紧紧地握住了眼前这位知错能改的年轻人的手，并且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极其狂躁的三个月里，罗伯特连续七次去了科罗拉多：他坐上火车，在大陆上穿行两千英里，简直就像从时报广场乘地铁前往布鲁克林高地[80]一样。有时候，他会在星期五晚上离开纽约，和玛莎待上十几个钟头，然后会在四五天内再次返回；有时候他会外出一个星期，有一次他竟然三个星期没有返回。在这种情况下，尤金会在五天后收到他的电报：电报上简短地要求尤金把他的信件寄到他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81]附近下榻的旅馆，其他诸事另行通知，他返回后再做详细解释。

两个星期之后的某个傍晚，尤金正在大厅里坐着，罗伯特走了进来。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地，而且面容也古怪地扭曲着。他朝尤金走去，脸上带着一种僵硬的微笑。尤金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从僵硬的齿缝间挤出一些不连贯的咕哝声，同时用手指着他的下巴比画着。过了一会儿，尤金才明白他的话，他是想说明自己的下颌和鼻子断了，大部分牙齿都被拔掉了，以便把下颌骨联结起来，现在他不能张嘴，既不能吃饭也不能说话，因为骨折的地方用铁丝固定着。另外，他原本高高的鼻子在鼻梁处折断了，歪向了一侧。

罗伯特瘦得都没了人样，他说他流了很多血，自从受伤之后就再也吃不成固体食物了。显然他已经到了衰竭的边缘，颅骨的轮廓清晰可见，眼窝深陷，双眼放射出前所未有的狂暴、悲悯的光芒。

但是，发现尤金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时，他居然笑了起来，而且不停地笑着，然后愁眉苦脸、不动声色地讲起他受伤的过程来。一天晚上，他开车和玛莎一起驱车驶向科罗拉多斯普林斯，二人都在路边的客栈喝多了，但是按他的话说，当时两个人都“毫不在意”。玛莎开着车，由于天色已晚，他们在盘山公路上开得很快，结果汽车在一个弯道处冲出了路面，摔下了陡峭的路堤，并且翻了三个跟斗，最后撞在一棵大树上。玛莎被破碎的玻璃划得很严重，脸上头上缝了好几针，所幸没有伤及骨头。罗伯特被甩出二十英尺远，昏了过去，流了很多血，他起初还以为自己活不过来了呢。

但是现在，他站在这儿，虽然浑身是伤，但至少还顽强地活着。然而，很明显，这次致命的灾难使他的精神在可怕的绝望中更加坚强了。这是一种自杀式的宿命——一种对死亡的渴望，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具有这种渴望，这种渴望或许像人们渴望生命一样，是人自身的一种强大内动力——只有当罗伯特喝醉的时候，这种渴望才能在他身上体现出来——然而现在，这种渴望却成了他灵魂的一种特性。他已经不在乎生死了，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已经爱上了死亡。显然，鲜活的肉体再也经受不住这种残忍的打击了。这个事实，这个令人震惊、显而易见、客观存在的事实——和任何事物一样——使他陷入毁灭性的绝望之中，使他更加坚信一切都已经失去了。

51

人的青春是神奇的：它充满了痛苦和魔力，其本质却永远不得而知，及至永远逝去后才会明白它的意义。失去它时人们会难以承受，人们只能无限悲伤、无限悔恨地看着它缓缓逝去；人们肯定会因它的逝去而追悔莫及；人们会在忧伤和窃喜中欢迎它的到来；假若在魔力之下它重新再现，人们也不会欣然再经历一回。

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是：世上再没有什么像我们的青春那样清晰地诠释出奇特、苦涩的生活之谜了。我们年轻的时候，在强烈的痛苦与欢乐中，这种奇特、苦涩的生活之谜使我们如此痛苦、如此难以言说。那么，这种生活之谜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是这样的：我们富有，却很贫穷；我们强大，却一无所有，我们见证、呼吸、闻到、体味到周围那些不可能获得的财富和荣誉，自信地感到了这个神奇生活的整体结构——这是每个人都曾经历过的那种极其幸运、富有、美好、幸福的生活——它属于我们——在我们迈出一步、伸开手臂、说出一个字的瞬间，它立刻、永远地属于我们自己了——然而，我们知道自己无法永远留住、掌握、占有任何东西。一切都会消逝，没有什么能够持久。就在我们伸开手握住事物的那一刻，它却像烟雾一样消散了，永远消失了，毒蛇会再次噬咬我们的心灵。那时，我们就会明白自己的本质，就会明白我们的生命将通往何处。

年轻人是那么强健，那么疯狂，那么自信，那么迷茫。他拥有一切，但他却无法利用一切。他总是用强健、有力的肩膀迎接虚幻的障碍。他是浪涛，其能量在大海中央、在永恒的天底下爆发，他伸出手想抓住彩色的烟雾；他什么都想要，对一切充满了渴望与力量，但最终却一无所获。最后，他被自己的力量所摧毁，被自己的贪婪所吞噬，因自己的财富而陷入困苦之中。对金钱和物质财富的积累漠不在乎，他最终仍会因自己的贪婪而受挫——这种贪婪会连迈达斯王[82]都会相形见绌。

这就是人们在青春逝去之后回首那段岁月时都会无比伤心、悔恨的缘故。感到伤心后悔的人，是因为自己荒废了出众的才华，是因为自己曾经拥有过一笔宝贵的财富却没派上用场，是因为自己能干任何事情却从未一展身手。

所有的青春注定会被“虚度”，这是青春的本质使然，也是所有人会后悔的原因。当我们意识到虚度青春是多么不应该时，当我们在痛苦的自嘲中发现青春是一种年轻人拥有、老年人才会明白如何利用的东西时，这种后悔感会变得愈加强烈。基于这个原因，若干年后，我们都会在伤心和悔恨中回想起自己的青春——我们会明白，如果当初好好利用了它，那该是一笔多么珍贵的财富呀——我们会想起韦斯伯格、斯诺德格拉斯、奥黑尔——最后，怀着亲切、喜悦的心情回想起人行道上那个善良、苍白的面容，他是我们在这座城市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在他忧郁的脸上汇聚了百万种奇特、暗藏的秘密——他是我们的朋友、兄弟、尘世间默默无名的一分子。就这样，尤金回想起了亚伯·琼斯。

这个长相丑陋、善良、忠心耿耿的家伙几乎忘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当然，“琼斯”这个名字只不过是在过去的某个瞬间被人随便加在他身上的称呼而已，它使人想起上个世纪末涌入这个国家的那些人们。他们是一群无奈、恐惧的移民，他们的命运会因一个字，一个街道的转弯，随意经过的人群，或者某个无知、专制的政府官员的某个傲慢、气恼的动作而发生改变。就这样，在四十年前，亚伯·琼斯的父亲，这个连一句美国英语都不会说的波兰犹太人，来到了城堡花园[83]，当他看到海关检查员那些凶神恶煞的样子时顿时惊呆了，有人冲他大喊大叫着，而他却呆立在那儿。“你的名字叫什么？……嗯？……难道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吗？……嗯？……难道你没名字吗？嗯？”可怜的犹太人一直没有吭声，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神情麻木而惊恐地看着。最后，他突然开窍了——波兰语、犹太语、意第绪语一股脑地从他嘴里迸了出来，但是那个气势汹汹的检查员却一句也听不懂。这个犹太人恳求、起誓、哭诉、哀求、祷告、祈求着——上千个恐怖的经历，粗野的暴行都浮现在他惊魂未定的脑海里，从回乡的冒险者口中以及那些成功逃过鬼门关的人写来的信中获悉的令人憎恶的移民经历。他把自己的各类文件和证明都交给了他，他双手紧握，拼命地起誓，保证自己呈交的文件都是真实的，自己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没有丝毫欺瞒，但是与此同时，那张肮脏、浮肿、气势汹汹的脸仍然恶狠狠、令人费解地冲他叫嚷着：“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天哪，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好吧！”他突然恼火地大喊道，“你要是没有名字的话我给你起一个！你要是愚蠢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讲的话，我给你起一个吧！”他把脸凑了过去，“你的名字叫琼斯！明白了吧！琼—斯，琼斯！这是个不错的美国名字。明白了吗？我给你起了一个真正的美国名字，很多体面的美国人都叫这个名字。你可以试着用这个名字！你就应该叫这个名字，明白了吗？你现在是在美国，琼斯……明白了吗？……你得自己考虑问题，琼斯。在美国，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名字。在这里，我们都要独立思考……明白了吗？你不再是个冒牌的美国人了……你，琼斯——琼斯——琼斯！”他大喊着，“你瞧！”就这样，在他们的淫威和粗野逼迫下，在稀里糊涂的偶然中，亚伯的父亲就得到了这样一个美国名字。尤金不知道亚伯的真正名字叫什么，亚伯曾告诉过他，他只记得是个既讨人喜爱又悦耳动听的名字，和我们的语言有所不同，在口型和发音上都比较难掌握。

当他第一次上课见到亚伯的时候，由于他的姓名太长，（元音变换的过程太长）所以他尽量不读“亚伯”这个音，使它弱化为模糊的首字母音，在他作业中也用一目了然的“A·琼斯”来替代。就像鲸鱼——这个曾经在陆地上爬行过的动物，虽然退化没有了腿，但身体上仍然残留着痕迹。现在，已经到最后一年了，他才敢做出最终的转变，他遮遮掩掩、自欺欺人地做出了这个改变，这个举动令人吃惊、滑稽可笑、十分笨拙：一个月前，尤金努力想在电话簿上查到他的电话号码，在电话簿上那些为数众多的琼斯中，他却一时找不到那个熟悉、古怪、朴实的“亚伯”了——找了大半天才发现它怯生生地躲藏在具有绅士派头、毫不显眼的A·阿尔弗雷德·琼斯背后。因此，这种转变十分彻底：现在，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他成了伟大、高贵的琼斯家族的一员，就和当年有人将“琼斯”强加在他父亲身上一样，如今“阿尔弗雷德”这个名字被强拉硬拽到亚伯的身上了。这种虚张声势、厚颜无耻、荒唐可笑的尝试给人一种疯狂、震惊的感受：他究竟想拿他的名字干什么？他期望获得什么回报？他是否致力于一个巨大的阴谋，单靠声音而非迷惑人的外表？他是用信件来进行诈骗的吗？他是否用写信的方式向一位老掉牙的、拥有百万财富的基督妇女热情洋溢地传达自己对她的爱慕呢？这是不是他对异教徒的斯文优雅、乡村基督教所做的极大讽刺的一部分呢，还是他冒着得罪六万名苦恼的、观点相左的社交俱乐部成员所开的低级玩笑？其实，要想冒充异教徒是不大可能的，因为别人只消瞧他一眼，就会立即识别出他的种族和身世：如果所有来自波兰和俄国的犹太人被浓缩成一个形象的话，那么最终的结果会令人惊讶，这个形象酷似尤金的朋友——亚伯·琼斯。

他所属种族的标志就体现在那个油灰色的大鼻子上，就像漫画中那样夸张地向外突起着，又像莳萝泡菜一样堆在那张满是雀斑、苍白瘦削的脸上。他长着一张宽大的薄嘴唇，看起来有些粗野。一双迟钝的眼睛在眼镜背后眨巴着，它会因某种朦胧、些许不快的感受而眼睛湿润，就像蒙上了一层薄雾。迟钝、低矮、微倾的前额几乎就像爬虫一样，十分难看，他的发梢从前额一直延伸到两鬓一两寸的地方，黑色的短发油乎乎的，卷曲而零乱。他中等身材，既不胖也不瘦，骨骼粗大、棱角突出，但却给人以十分单薄、瘦弱的印象，而且具有许多城里人特有的那种苍白却坚韧的特点，仿佛上万个日日夜夜的奔忙已经耗尽了他们的精力，仿佛沥青、砖块、钢筋已经渗入了他们的血管和精神，使他们变得坚韧、干瘪、瘦弱、苍白，而且有些麻木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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