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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普罗特斯 城市17（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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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日的气息和对旅程的期待中，尤金获悉斯塔维克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他会在前往欧洲之前在此稍作逗留。同时，乔尔·皮尔斯也出现了，他是尤金在坎布里奇认识的朋友，之后便失去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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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从未见过乔尔·皮尔斯的家人。然而，一天晚上，将近七点的时候，他正从大学里往公寓走着，乔尔就来电话了。乔尔说他父亲在镇上，问他是否愿意和他们共进晚餐，然后一起去看电影。在大厅里，他看见了正在等他的乔尔和父亲。皮尔斯先生五十岁年纪，大热天穿着黑色的马海呢外套，里面穿着高贵、庄重的亚麻布衬衣，显得十分舒适。这种过时的衣服款式让人想起上一辈人从容悠闲的画面来。他已经完全失聪了——事实上，他只能借助微型助听器——不过，他的言谈举止从容而友好，一如他的穿着，浑身上下透着高贵和权威的派头。

皮尔斯先生带着两个男孩到拉斐特餐厅就餐。他慷慨大方地安排着一切，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男人的从容和自信，使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倍感安心、自在。对尤金来说，这是一次难忘的经历。

这家优雅的餐厅——或许是他见过的最优雅的一家了——法国服务生，可口的美食，漂亮的女郎，穿着讲究、功成名就、长相精明的男士，还有那即将消逝的一天中的愉快和疲惫，即将来临的夜晚带给他的巨大、莫名的兴奋，这一切使他满心欢喜，有一种莫名的期待感。每逢夜幕降临、炎热夏日将尽之时，他就会感到这座城市奇特、诱人的前景，这种前景奇特地掺和着悲伤和喜悦，掺和着忧伤和希望，这是一种狂野、莫名快乐的希望。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有过。

突然间，一天里所有的恐怖、愤怒和忧伤全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忘了自己曾经盲目地惧怕喧闹街头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他忘记了那些洪水般漫来的人流，那些苍白、潮湿、苦楚的面孔顶着炎热从某处冒了出来，然后再次淹没在远处雾霭蒙蒙、川流不息的街头。在这里，芸芸众生似乎比海滩上的沙粒还多，数不胜数；他们比海底那些盲目地爬行、疾走在黑暗泥地上的生灵更盲目、更迷茫、更孤独。

黄昏时分，落日余晖带着它狂热的预言、无限而神秘的快乐再次充满他的心头。夜幕再次迈着大步向前走来，在其魔力之下，他童年时期关于神奇之城的梦想重新浮现，那是个由伟大的男士和高贵的女性构成的城市，是由无尽的快乐、力量、胜利、成功构成的城市，是由幸运、美好、幸福的生活构成的城市。

皮尔斯先生坐在那里，透出一副从容、文雅的自信派头。他皱着眉头微笑着，透过一副夹鼻眼镜仔细地看着菜谱。他不用眼镜的时候，便用黑色的丝绳把它挂在脖子上，让它随意、时髦地摇晃着。这一切使尤金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财富、权力和闲适感。他似乎觉得只要开了口，全世界都会属于他。态度温和的侍者手拿铅笔，毕恭毕敬地守候在皮尔斯先生跟前，印有精美图案的雪白色亚麻桌布，沉重的银质餐具，厚厚的地毯，俊俏的女人和长相高贵的男子，这一切更使他感到富有而幸福。

皮尔斯先生不停地看着菜谱，神态温和而庄重，还时不时生硬却亲切地逗弄他儿子。

“乔尔，”他问，“你想吃什么？有没有自己特别喜欢的，还是让我来决定？”

“啊呀！”乔尔柔声、热切地回答，“爸，我不介意。你点什么都合我意，你知道的，反正都一样，你点什么我就吃什么。只是，”他笑着补充道，“我希望不要点肉，如果你点素菜就更好了。”

皮尔斯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扭头看着尤金，和蔼地悄声说道：“一个小伙子居然对荤菜不感兴趣，到底怎么回事？你能理解吗？这可真让我吃惊！”他继续生硬、煞有介事地说，“一个健康的年轻小伙子居然对自己的肚子毫不在乎。这是真的吗，乔尔？”他扭头看着儿子，用一种嘲弄却和蔼的讽刺腔调说道，“你要是对食物更感兴趣的话，我会更高兴的。像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刻意放弃生活中的最大乐趣之一，真是太可悲了！难道你不觉得吗？”他再次扭头看着尤金，神态友好而好奇，“你不会也是个素食者吧？”

“天哪，才不是呢！”乔尔回答说。他安静、热情地笑着，笑得很开心。“爸，他肯定会同意你的观点的，因为他比你更爱吃了。”

“听他这么说，我真高兴啊！”皮尔斯先生满意地说，“刚开始我还担心年轻一代都走火入魔了呢。不过，要是这种现象只限于当地人的话——”他蹙眉看着儿子，样子很滑稽，“也许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糟糕吧。”

“你和我爸肯定会相处得很好的，”乔尔对尤金说，“他喜欢吃——他是个很棒的厨师——有空你应该到莱茵基尔去，让他给你露几手。”

整个点菜的过程就这样愉快地进行着，皮尔斯先生慷慨大方地点完了菜，其中包括：小粉蛤肉，在外壳下显得冰冷、刺激而令人心动；一份浓豆羹，上面漂着细碎的烤面包皮；一份肥硕鲜嫩的童子鸡，烤得味美色香，似乎一放进嘴里就会化掉；还有芦笋和土豆，一份调制得十分可口的松脆莴苣沙拉正“疲倦地”躺在一只巨大的沙拉碗里；此外还有冰咖啡，一份熟卡门贝干酪甜点和咸饼干。皮尔斯先生和尤金敞开肚皮尽情地享用着。可乔尔却不同，尽管他们不以为然，他父亲也不停地嘲笑、奚落他，可他却温和、爽朗地一笑了之，这就是他天性中最好的特点之一了。他仍然温文尔雅地坚持吃自己的素菜，这也是他的一大特点。

晚餐过后，他们乘坐一辆出租车来到百老汇附近的夏日音乐剧场，那里正在上演一部英国滑稽剧。喜剧演员比阿特丽斯·莉莉[95]是该剧中的明星。虽然尤金以前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字，但从观众们时尚而“精明”的表情中，从乔尔和其他观众对台词和动作的回应中，就明显断定那个女演员是当下的“红人”。她既具大多数人的天赋，又有某种特殊的天资，因此，她成了全世界时尚人士心中的偶像。

那部滑稽剧构思巧妙，妙趣横生。然而，该剧的时尚特征和流行风格使它逐渐成为划时代的戏剧作品，深受广大观众的欢迎。所以，在后来的年月里，当人们差不多已经忘记了那出滑稽剧的剧情、乐曲、笑话时，人们依然清晰地记得该剧壮丽的生活画面。那个生活画面与其说是描绘出来的，还不如说是隐含在其中的。那部滑稽剧开始成了人们“热衷”的剧目之一，就像人们“热衷”书籍、剧目、衣服一样，他们去看滑稽剧，主要是因为这是“他们该做的事”，这是一个人人都在谈论的话题，而并非他们真的想看；主要是因为有人说那部滑稽剧“非常有趣”，而他们的内心并非真的坚信能够找到乐趣所在。

因此，不仅在该剧的笑话、音乐、场景中，而且在时尚观众欢呼时发出的笑声和掌声中，都存在着某种紧张而刺耳的特质——人类生活中全新、不悦的欢笑，好像其源泉并非来自人类温暖的地球和幽默的性情，相反，却来自于灵魂深处某种毫无生气、尖酸刻薄的东西。在这种冷酷无情、毫无生气的欢笑背后明显存在一种伤害别人、嘲笑别人、损害别人的欲望。而这种欲望与其说来自于他们灵魂深处真正的残忍和轻蔑的傲慢，还不如说来自于他们心中的恐惧，他们想通过对某个公共目标的攻击来使自己的注意力从毫无遮盖、不安全的状态中转移出去。

这些前来剧院、观看妙趣横生的戏剧表演的观众显得时尚而老练，甚至在他们身上也明显表露出恐惧和不安。一到幕间休息的时刻，人们便纷纷涌向走廊，冲进大厅，东张西望。人们敌对的恐惧和不安显而易见。大部分观众都穿得很时尚，男性身穿燕尾服，女性身穿昂贵的晚礼服，露出了白皙、修长的手臂，光洁无瑕的胸部，以及修长的后背。很难找到比他们更傲慢、老练、富贵的群体了。虽然他们的神态显得世故而自负，但是他们的忧愁和恐惧却极为明显。他们的身体似乎释放出一种狂热的电压，同时升起的上千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几乎像歇斯底里的呼喊一样高亢。这使人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剧院里人们的平静咕哝声，想起那些巡回演出剧团在小镇里演出时带给人们的神奇魔力和快乐。人们再次强烈地感到某种古老、愉悦人心的东西从生活中消逝不见了，某种不和谐、痛苦、不健康的东西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节奏，将一种毒素传入人类的相互关系之中。

人们也能看到，或者强烈地感到，这些身居大城市、时尚而世故的人，个个显得疲惫不堪、弱不禁风、毫无生气、心烦意乱。他们生命的能量仿佛超乎常理地耗尽了，他们的身体已被倒空，生命的精髓已经耗干，现在只能依靠毫无生机的体力维系着生命。这些消耗殆尽的能量驱使他们紧跟城市紧张的生活节奏，直到他们变成一个个干枯、灰暗的空壳。

相反，那些活力四射、娇美动人的女人却令人震惊不已。女人和男人在很多方面大相径庭。女人们衣着鲜艳，肌肤柔嫩光滑，眼睛绽放着光彩，双唇红润，身材性感迷人，健康的身体热情而富有弹性。这不禁使人联想起某些昆虫物种，相对于雄性昆虫来说，雌性昆虫体力充沛强大，外表漂亮，最终将吞噬雄性昆虫。然而，即使在这些美丽女人的脸上，也明显透出一种毁灭的痕迹：冷酷、富有光泽、迟钝。你会发现，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喧闹声通常都发自女性，并非男性。而且，跟男性的声音比起来，这些刺耳、毫无掩饰的女性声音更加坚定自信，更加傲慢自负。

事实上，即使当两位男子站在大厅的角落里观察着这个和谐、壮观的场面时，仍然能听见某个女人傲慢、独断的声音，这声音不给对方任何否定和反对的余地，然而听起来却很温和。

“是的，她真是迷人极了，而且非常机灵，特别特别有趣。那场舞跳得糟透了，他们简直不懂如何排练合唱团。至于那些歌曲，我觉得她唱的那首《玛丽女王的帽子》真是太逗了，其他的都很一般。当然，舞台布景真让人厌恶——不过你还能指望什么呢？和她一起合唱的那个男子唱得很不错——另外那个操着伦敦腔的人简直唱得糟透了！他们究竟从哪里找来的这一帮人？……糟透了！糟透了！”她刺耳、傲慢地说。话音刚落，一个柔和、低沉、略带歉意的声音插了进来：“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绝对不同意你的观点：你完全说错了！有关保姆的那一幕在整出戏里算是最好的了！餐馆的布景太暗了，很差劲，真是太——太粗俗了！你竟然没看到这一点，也未免太迟钝了吧！”这位女士带着女性特有的谦逊，宽容、充分地发表了一番评论，然后扭过头，正好看见了乔尔。于是，她马上便和他谈起话来，和刚才一样，她的声音里仍然透出傲慢、独断的语气。话语从她的唇间迸出来，完美而直接，几乎看不见张嘴的动作。

“乔尔！”她大声喊道，“你究竟在这里干吗啊？……我还以为你在莱茵基尔或缅因州呢？……你母亲呢？……她也来镇上了吗？……没有？太可惜了！”她刺耳地说，“我真想见见她……是的，下周末我就去纽波特了……是的，一点没错，”她继续刺耳地说着，“——跟艾丽丝·莫蒂默……她也去吗？……太好了，那我就能见到她啦！——天哪，糟糕！我们不会待在这儿的……我们会驱车去看表演的……不，不……我一直待在桑德波因特……杰瑞一家住在南安普敦……可是天哪，糟糕！……整个夏天都待在这样的鬼地方！……那个人真是疯了！……你还好吗？”她说得简短而刺耳。当乔尔低声向她介绍尤金的时候，她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很快就不理他了，“你整个夏天都要待在这里，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当然不是！……不过，亲爱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是什么促使你做出这种蠢事的？……哦！我明白了！”她冷冷地回答，“绘画，对不对……”

恰在这时，下一幕开幕的铃声响了。他们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又返回自己的座位。

58

哈得孙河与港口相连，而港口又紧接大海。河水始终奔流不息。

哈得孙河从内地缓缓而来，它像一口大缸，盛满了紫红色的美酒，它宛如傍晚紫色的天空，宛如帕利塞兹丘陵上明亮的光芒，宛如淘气孩子的喧闹声、年迈的荷兰人、万圣节的前夜，它像骑士的幻影，像摇摆不定的树枝、咆哮的狂风，它像冬日里一瓶加热的苹果酒，也像荷兰人的熊熊炉火。

哈得孙河就像古老的十月，就像很久以前生活在营地里褐色皮肤的印第安人；它像长长的笛子、古老的烟草；它是一片清凉的水域，也是一片富饶之乡；它是夏日里闪着微光的绿色液体。

哈得孙河倾听着快速列车轰隆隆的声音，渐渐远去的回声回荡在群山之间，就像在崇山峻岭中迷路人的呼喊，就像进了城的乡下孩子，充满了豪情；它就像普式卧铺车厢里的绿色绒布和雪白床单的气味；它像睡在4号上铺的那个孩子，也像睡在下铺的那位娇美妇女，她的双腿正在浆硬的被单里缓缓挪动。这是一条神奇之河，它像进城赚钱，寻求荣誉、功名和爱情，寻求一种比我们所熟知的生活更加幸运、快乐的生活。它像灯笼裤和初秋的天气，它像那些有钱人，像那些住在河畔的人们，它像范德比尔特[96]家族的人，像阿斯特[97]家族的人，像罗斯福家族的人，它像罗伯特·W·钱伯斯[98]和那些上流社会的人，它像年轻一代的人，也像希拉里、莫尼卡、加思等人，它像一个流传至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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