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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伊阿宋的旅行3（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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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能想起那个饥饿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吃早餐时的贪婪和欢喜。那是一个带有神奇情趣的记忆：寒霜与黑暗，浑身冒着热气的马儿，旅途经历和一次巨大冒险带来的刺激与狂喜，小旅馆带来的欢快、温暖与匆忙，给孩子吃的味美、丰盛的食物，这一切绚烂而生动，如今，他一旦想到这个场景，几乎总被那份渴望逼得发疯。

现在尤金觉得：这些人把食物描写得如此动人，并非因为他们吃的食物多么美味，倒是因为他们难得吃到美食，所以才对饭菜产生了巨大的梦想和幻想，同样的特点——与其说是“拥有”倒不如说是“缺乏”，与其说是“满足”倒不如说是“渴望”——已经渗透于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中，并使他们产生了巨大的梦想，像英雄一样做事，不可估量地丰富了他们的生活。

他们曾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因为他们之中很少有人真正热爱伟大的诗歌和领会伟大诗歌的精髓。他们的诗中具有阳光般灿烂的特色，因为他们的生活中很难长时间接触到阳光，他们的诗篇里充斥着大量的、金黄色的阳光（由光芒、色彩与物质综合而成的无敌力量，按照任何一种可以比较的标准来看，这种力量击败了全世界），因为他们对雾和雨太熟悉了，而对黄金般的阳光却了解不多。他们对四月的描述最为美妙，因为他们生活中的四月最为短促。

就这样，他们从严酷、灰暗的天空里炼出了金黄的阳光，从他们的渴望里炼出了丰盛精美的菜肴，从他们阴冷、凄凉的生活处境中生发出魔力来。其中美好的事物都是从他们生活中那些丑陋、乏味、痛苦的事物中严格、吝惜、痛苦地产生出来的。一旦出现，就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加珍贵、更加美好了。

然而，尤金知道，这些也都属于他们：这是他无法进入的另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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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尤金除了想不起他当初找房子、然后搬进去的过程之外，他能想起别的一切。当尤金到“米特酒店”的时候，一个名叫莫里森的人也待在那里，莫里森找到了房子并且把地址给了尤金。莫里森二十八岁或三十岁左右，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和那些普通大学生差不多，他始终充满了飘忽不定的幻想，一点都不可靠，因为人们时常感到，他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他说，他曾是飞行队的上尉，辞职仅仅一个月。他说自己辞职的原因是接受了政府的任命，即将在非洲殖民地管理部门就职，后来，他被派往大学，接受为期半年的“殖民地管理”课程学习，之后将被“派往”殖民地担任新的职务。最后他指出，尽管他的家族血统是英格兰人而不是苏格兰人，并且他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英格兰度过的，但是，他的籍贯却是苏格兰的爱丁堡。他提起自己的家人时总会漫不经心、轻松自然、含含糊糊的，然而却莫名其妙地透出一种贵族的气质。

他总会以一种随意、自然的口吻把他父亲称为“管事的”，把她母亲称为“家母”，并且从容、淡定地随便插上一句声明：“当然了，我的整个家族来自德文郡[137]。”这个声明未加渲染且毫无意义，但是——谁也不清楚——它究竟是怎样绝妙地再现出祖先的地位、古老而高贵的名望，以及某个“世居望族”在此安静且固定的位置的。

然而，谁也不了解他的家世：他从不谈及自己的家族，因此，他的家族也不会被说成任何普通的小家族，或许他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他从不公开地以显贵、富有或者世系血统装饰门面。但是，当他迅速、随意、几乎不假思索地提到“管事的”，“家母”等人时，他会完美地描述出一个名门望族的传说来，通常会给人一种浮华、虚饰、粗枝大叶的感觉。

对于每个人来说，这种传说的模式都非常熟悉，尤金在书中曾读到过上千次，但是尤金发现，再没有任何人能像莫里森这样完美、生动、模糊地再现它。在他偶然的，令人陶醉的，几乎毫无遮掩、简单的生活画面中，他可以在无须提及任何个人信息、无需承认事实的情况下不假思索地展示出这种随意、令人着迷、毫无掩饰、简单的生活画面来，在这种画面中，人物很少，他们的面部轮廓只是被大体、勉强地描绘出来，他们的背景都是人们所熟悉的。

在这副图景中，莫里森本人扮演着一个浮华的年轻贵族角色，他狂热、鲁莽、冲动，随时准备寻欢作乐、争斗嬉戏，期待着苏格兰威士忌酒、漂亮女人、酩酊大醉、激情的诱惑。这个疯狂、轻率的家伙狂热地投入这一切之中。他和那些卑劣的酒鬼、滋事者、色情骗子不同，并不使人觉得厌恶，因为他身上具有某种高贵、神秘的血统和品质，这使他成了一名“绅士”。因此，他的行为具有一种完美的风格，具有免受外部影响的能力。

同样，他描绘的父亲形象也是十分文雅的。对于“管事的”，尽管其担当着警告、指责、约束儿子不羁精神的角色，但他既不是一个坏脾气的清教徒，也不是一个严厉的家庭暴君，而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在一定范围内能达到任何人都能接受的程度。事实上，在年轻的时候，这位老人也曾“有一点花心”，也曾寻欢作乐、惹过麻烦，所以只要他认为年轻人谦逊有礼、做事有分寸，就会欣然默许他们的出轨行为。

不过，莫里森本人也会遗憾地承认他们之间会产生磨擦。他自己是一个愚蠢的、不可救药的人，所以，他的行为有时候会越出得体和规矩的界限，正因为此，“管事的”总会“将他训斥一番”。

事实上，他所描绘的就是这幅画面。“管事者”的唯一角色就是训斥他——人们见到的总是这一幅画面，不过莫里森在讲述的时候会极其生动。这幅画面——莫里森“接受训斥”的画面，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人们首先会看到莫里森紧张不安地在一条富丽堂皇、古色古香的走廊里来回走动。他心烦意乱地噗噗喷吐着雪茄，有时会不安地停下来思索一番。他站在一扇十七世纪的巨门前面，这个大门又高又宽，一位身穿盔甲的骑士可以毫不费力地自由通过。在这扇阴森、高大的大门前，莫里森显得非常卑微，而且神色内疚。接着，他会吐出一口烟，坚定地振作起来，敲了敲这扇巨大的门，里面传出了隆隆的声音。他打开了门，硬着头皮迈进了这个幽暗的屋子，这间屋子如此宽敞而豪华，相形之下，莫里森就像一个走进教堂中殿的可怜罪人。

在这间华丽的屋子尽头，在一条巨大的地毯对面，“管事的”正踞坐在那里。他正坐在一张外观华贵、古色古香的雕纹红木方桌后面，在他身后阴暗处的书架上摆放着几层古籍，书架很高，在昏暗中显得模模糊糊。身着盔甲的人正面目冷峻地站在周围，祖先的画像在昏暗中发出淡淡的光芒，温和的灯光轻柔地穿过哥特式建筑狭窄的窗户，窗户深嵌在幽深、坚不可摧的灰泥墙壁上，透过窗户上多彩的玻璃映出古老、破旧、柔和的色彩。

当莫里森走过地毯时，“管事的”正神情严厉地等着他。这种安静让人觉得恐怖。“管事的”长着浓密的眉毛，满头银发，胡子参差不齐，消瘦而饱经风霜的脸给人一种敏锐的感觉。他过去曾参加过战争，受命驻守过印度。他清了清嗓子，低声哼了一下，这声音透出一股威胁的意味。随后，他浓眉下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莫里森，然后说道：“嗯，是年轻人吗？”——对此，莫里森往往不做回答，只是内疚、沮丧地站在那儿。

在莫里森的描述中，盛怒的父亲和悔罪的儿子之间的谈话会让人惊讶不已。这种谈话根本算不上谈话，这种谈话几乎处于一种语无伦次的状态中，但是他们二人都深解其意。他们说的是另一种语言，这种语言不仅惜字如金，一个词顶一百个，而且还穿插了一系列的咕哝声、脱口而出的叫喊、誓言和祈祷，在这种谈话中，几乎没有一句话是符合逻辑的，但是所有的意思都得到了完美的传达。

莫里森硬着头皮接受“训斥”的那一段极不寻常的插曲很少被他提起或描述过，相反，好像他受辱的自尊和贵族般的敏感使他对自己的罪过难以启齿似的。他的错误只会简单地被称作“那种事情”（或者只是快速而含糊地用“那事”一词一带而过）——其他因愤怒、悔恨、严厉的谴责、指责等引起的激动情绪，以及最后筋疲力尽的缓和、逃避都是通过一系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突然的感叹来表达的，例如：“毕竟！”“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干出这种蠢事了！”“我的意思是说！”“他妈的，不是我介意那种酒色之事——我也年轻过——我不是圣人——也从不假装自己是圣人——如果男人能把持好自己的事——我从不干涉——只有你干出这种事情、丢人现眼的时候——你这个白痴——那事男人可以理解，但是女人！——我说的是你妈妈！”等等如此之类的话。

事实上，莫里森本人的话大部分都是由诸如此类的短语组成的：他往往会快速地脱口而出，几乎连嘴唇都不动，断断续续地迸出那些含糊不清的话，第一次听他说话的人很难搞清楚他在说什么：——他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就像一系列脱口而出的短语，例如“那事”“毕竟”“我是说！”等等。然而，这种语无伦次、感叹式的风格出奇地有效，因为它似乎使听者相信这是个相当吸引人的手段，好像在说：“当然，没有必要把这一切都详细地说出来，我知道你是个和我一样的凡人。我知道我们彼此都非常了解对方，我要说的事实不言自明，无须讨论。”

莫里森的身材中等偏低，有些发胖。事实上，尽管他活泼而轻率的行为使他显得有些孩子气，但是，他的腰部已经长了一圈赘肉，脖子也十分臃肿，下巴处堆了一层肉。他的面容红润而光滑，带了点酒晕，留着一小撮金色的胡子，胡子末端还打了蜡。最后再说说他浓密的头发，他的头发剪得整整齐齐，呈现出暗淡的太妃色，两鬓的头发变得光亮而发白，略带一点金黄色。

若不是他下巴处的肥肉和他那布满血丝、泛黄的眼睛里流露出的迷离眼神，人们很可能会把他看成牛津大学的普通学生。若不是他的虚伪个性出卖了他所说所做的每一件事，人们很可能把他看成那种时尚的绅士，可以以他为原型用娴熟、灵巧的线条大胆而随意地勾画出这些时尚绅士的容貌来。

然而，尤金从不知道这种虚伪的个性到底是什么。他马上就觉得莫里森是个不幸且不可靠的人，他觉得莫里森对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骗人的，然而，他所说的一切不仅听起来自然而可信，甚至让人觉得合情合理。他说自己曾是飞行队的上尉，辞职后被派往殖民地担任相关职务。后来，他被送往牛津大学学习“殖民地管理”的课程，在此之后他将被派往非洲。

后来，尤金认为这一切或许是真的，但是当时，这一切听起来就像一个谎言，或者说，如果不是谎言的话，尤金觉得在这一切的背后肯定有不光彩、不体面的事情。他认为，如果莫里森在空军服役的话，那么，他的退伍就不是由他来选择，而是不得已那么做——因为有人发现，他在玩牌时做手脚，要么欠债不还，要么和某个女人有不正当的关系。尤金认为，如果莫里森要去非洲的话，很大程度上也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被逼无奈——因为他不得不去。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尤金发现他的这些怀疑大多数都是毫无根据、不公正的，但是，莫里森给他的感觉的确如此。

但不知何故，他浑身上下具有堕落冒险家的特点——衣服褴褛、神情疲惫——透过他精巧、文雅的面具看到的是一张卑鄙、演员的脸，透过他诚挚的面具，看到的是一张牛皮大王的脸，而透过他年轻的态度、他自发的感染力和他的优雅，看到的是一双老气横秋、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双卑怯的眼睛里充满了毁灭、无望和失落。正因为此，这个人显得既可怜又豪爽，尤金喜欢他。

尤金和莫里森往往一起去不同的酒吧喝酒，一直喝到打烊时才离开。他知道莫里森在卑劣地利用自己，但是他并不在乎。尤金不仅要支付他们喝酒的大部分花费，而且他还知道莫里森渴求自己的陪伴，因为他可以使莫里森在学监们来到酒吧时免受盘问。事实上，莫里森本人非常坦白、开诚布公、愉快地承认了这一点。

“你知道的，”他说，“如果我一个人来这儿，会被逮着的，但是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很可能就会没事。”

“为什么？”

“哦，”莫里森咯咯地笑了几声，兴高采烈地说，“因为他们不能确定！他们注视着我，一点没错，”他笑道，“他们非常怀疑地看着我——但是当他们看见你也在场时，就无法确定了——他们不能确定！”

“他们为什么不确定呢？”

“哦，”莫里森答道，“他们对我感到困惑，但是他们知道你——他们不敢打搅你，因为他们知道你不是大学里的人。”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尤金气愤地问道，“我看上去和那些领罗兹奖学金[138]的学生很像，你知道的——是的，比他们大多数人更他妈的像！”

“是的，我知道，”莫里森宽容地说道，“但是，他们知道你不是。他们有办法区别。”

“有办法区别！天啊，莫里森，他们是怎样区别的？你是说他们在开学典礼上记住了学校所有学生的名字和长相吗？”

“不，不是这样的。你知道的，老兄，你不属于他们——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方法，但是他们自有一套区别的方法。”

“你是说这还有什么该死的秘密吗？——他们天赐神力，凭直觉判断你是不是学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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