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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只有我（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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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只有我

大地不隐瞒历史，即便是埋在地底下的，腐烂以后也会有骸骨，让活人知道死人就是这样的，死人没有美人。还有不腐烂的，但有斑驳，那是岁月的花边刻纹、证据和信物，比如你们的兵马俑和甲骨文，还有玛雅废墟。你们津津乐道的玛雅文明其实就是玛雅人奢侈的炫耀，那么多的金字塔、神庙与城堡向谁炫耀呢？森林凋敝了，耕地流失了，流水枯竭了，还有战争、阴谋诡计与廝杀，智慧的消失了，愚笨的留下了，这不就是玛雅之谜吗？玛雅不谜，玛雅无谜，玛雅的帝王自以为大过天地，毫无敬畏之心，玛雅人用自己亲手造的物质财富把自己压垮了。你们当记取，过度的索取和过度的繁荣之后，必定是奢侈、浪费、衰落、沉沦，你们不敢正视，因为你们正走在这一条路上，整个世界都走在这一条路上，鲜有抗争者。我只能说，我将飘逝。

比起现在的大城，玛雅的炫耀又算得了什么呢？大城的浪费比比皆是，无一例外。大城炫耀着高大和富有，对疾病与贫穷的同情心被弃之一旁，被荒淫与奢靡包围着，所有的大城都是有病的、脆弱的。不知道你们想过没有：最富有的地方是最不安全的，受过大的恐怖与惊吓的人说，不再提心吊胆的日子便是好日子。大城的晚上亮同白昼，无望地照着堆砌的钢筋水泥，没有野草，很少见到树，仅有的河段与湖泊都是被污染的。有孩子的哭叫声，那是在噪音撕碎了他的梦乡之后。有歪歪扭扭的夜行车，那是喝醉了酒的司机把握着方向盘，他要揸向哪里呢？

人们疯了一样涌向大城，在离开土地之后一无所有的人，还会有起码的尊严吗？抑郁者和疯子或者沉默或者大声地呼叫着穿过快速路口，他们眼里没有红绿灯，这个世界是歪斜的，所有的楼房都是铁门钢窗紧闭的动物园。

在天亮之前，有一个疯子奔跑着呼喊：有祸了！有祸了！他是疯子吗？

谁是疯子？

在这抑郁的世界上人怎么能不抑郁？

真正的天才很可能被你们关进疯人院了。

在我看来，恐怖行为与战争都是疯狂。人类之间的残杀，人类对别的万类万物的残杀与掠夺，使人类蒙羞的历史太长了。你们想想阿富汗，那雪地上赤脚奔逃的难民，那些孩子在寒风长夜中对食品和水的期待……一片本来宁静的国土，被战火翻来覆去炸过之后，还留下什么呢？没有田园，没有庄稼，谁能听见土地的哭泣？最后的树木正在被战火焚烧，连候鸟也望而生畏了。

每年冬季，200多种颇为壮观的候鸟列队在从俄罗斯及别的中亚国家飞往印度途中，会在阿富汗的湿地休息，寻觅食物。这些鸟包括西伯利亚鹤、琵嘴鸭、北极燕鸥等。如今在隆隆战火中，它们的湿地还在吗？它们长达7000公里的飞行途中，能眵落到何处呢？即便它们万般无奈地在阿富汗稍事停留，美国和英国扔下的炸弹中的化学成分进入到鸟类的食物链之后，候鸟们的命运谁敢想像？

殃及人类的灾难必然殃及一切生灵。

有多少地方因为沼泽干枯，候鸟不再飞临了？

有多少候鸟因为人的捕杀，已经濒临灭绝了？

经历了如此之多的飘逝之后，你们怎么会不孤独呢？当生命不再广大、美丽，灭绝者便走向灭绝。

人类在漫长岁月中的惊恐与不安，曾经生出了敬畏之心，那是好的。追思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时，有了光荣和梦想，这一切其实都源于对生命和自然的困惑与领悟。生命所有的生命是激动人心的秘密，而我大地便是这秘密的居所。在这居所里生命是安全的，又因为我保守着生命的秘密，世界才显得有意义。但是，你们却宣称可以揭示所有的秘密，“生命神圣”已经被手术刀割碎，浸泡在试管里了。你们难道没有想到，未来的基因武器可能会引起的种族灭绝？

当我说，我将退隐时，生命的秘密便也随之而遮蔽更深了。不要把生命的机体等同于生命，不要把自然物等同于自然，当机械、技术与种种测试得心应手地操纵生命机体和自然物时，生命与自然便不知退隐到何处了，生命电感觉也随之逃逸。

关于飘逝，还能说些什么呢？

冬天之后是春天，大地的每一个季节都自有其方向和意义，无不指向神圣。春天的色彩和喜悦已经在你们心里减少了，你们担心沙尘暴有大风，挟裹着泥沙，不是那种湿润的和风，是焦躁的风，暴烈的风，天空是浑浊的，地上尘土飞扬的那种风，春雨成了泥雨。

那浑浊便是飘逝，正在飘逝的飘逝。土地飘逝了，羊羔没有草，农人的谷种无处撒播，你们的立足之地已随风而去。土地荒漠化就是生命荒漠化。因为人拒绝承认自己是顾客，是万类万物中互为关联却又是最为脆弱的一员，便不知天高地厚，追求享乐，虚掷光阴。你们总是孤独，你们总是虚空，甚至没有自己做伴，因为你们对生命和本原一无所知。

你们漠视飘逝，但，你们害怕死亡，你们企图把人的必死改写成不死。山是长寿的，河是长寿的，树与草是长寿的。对一切长寿之物你们不再敬畏，而是残酷掠夺成为你们的一时之财，你们折寿了；猎杀生灵，大地寂寥，无所不为，你们缺德了；你们占有一切，大肆挥霍，就连你们的子孙也不管不顾了。除了算计功名利禄，你们已不再思索，因而不再有思的痛苦，向死而生的浪漫和庄严荡然无存，及时敛财行乐已使你们活着便腐败了。

你们中的思者要告诉孩子们：大地之门永远对他们敞开。让他们早早地去触摸废墟、审视前人。那张扬起沙风的，难道不是贪婪、浮躁的人心吗？他们要做牧者走一条自己的路。

我又担心时光的紧迫，你们沉溺太深，孩子们啊快长大！我将飘逝，我必飘逝。

2001年5月记于崇明岛，9月写成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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