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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贼同醉
美国小说家杰克,伦敦,曾写下名篇《荒野的呼唤》,小说内容是描述一条驯良的狗,由于生存环境之恶劣,先是与同类厮拼,最后成为狼群领袖的故事。这部小说,饱含了人生哲理,可谓喻世明镜。
笔者在劳改队曾经历过这种生存异化:文革年代,在津门之北的一个以盐碱滩为地貌的劳改农场,我曾与一个绰号叫“何大拿”的老扒手同醉,醉后演出过一场非文化人应当演出的威武而悲壮戏剧。事情发生在年节之后的正月十五,舞台就在我和他同住的一个监号:“喂!喝个醉吧!”老扒手说。我说:“你那酒是白薯干做的,喝了上头。喝我母亲送来的北京‘二锅头,吧!”说着,我打开了瓶盖。
劳改队平日禁止囚徒喝酒,但每逢年关或重要节曰,队长还是破例允许劳改犯们喝酒的。大墙之外有个小卖部,由班长代买,分发给各室囚号。我之所以能与“何大拿”交杯,一则出于灵魂孤独,二则因为我跟他有点缘份:年节之前,队长令我以“何大拿”为模特,写上一段山东琴书,由当过演员的囚徒登台表演。琴书内容是表现曾经是出名扒手的“何大拿”,经过改造,在出工路七捡到了五毛钱,将其交公的屁事。此事场部曾张榜公布,以示“劳改政策之威力”云云。
山东琴书在年节晚会上演出时,有琴有弦加上“演员”的再创造,“何大拿”成了场内的一个风云人物。一时之间,老扒手似乎成了洗新革面的改造典型。“这‘二锅头’还真有味。”他说。我说:“咱俩喝干了它,来个一醉方休。”在频频撞击饭碗(以碗代杯)之际,我的头有些发木。他比我还要善饮,但因没有肉菜进肚,很快我和他都进入了半醉半醒状态。我的醉态是无言,仰天长卧在囚号的土炕上;他的醉态则是狂癫,手足舞蹈地对我摆活开了:“毬!捡了钱还交公,去他妈的吧!我他妈的还嫌钱不够花呢!十几块的零用钱,还不够老子卷‘大炮皮,抽呢!”我知道这是他的酒后真言,因而并没在意。老实说,我能应命写这位老扒手,不外是寻找两天轻松,躲避两天在冰天冻地中的劳动而已。那年冬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在四面皆墙的冷屋子里动动笔杆,比在阴蘿的雪原里打冻方强百倍哩!
何大拿把“二锅头”喝了个瓶底朝天,把酒瓶往炕洞里一扔,歪歪邪邪地扭动着身子,继续口吐真经道:“那天,我出工走在队伍最后边,顺手扔在那儿五毛钱;收工之时,我又走在队伍最前边。在他妈的兔子都不拉屎的盐碱滩,哪有人会走过这儿?所以我扔了钱,还是我自己捡到,立刻把它交给带队的队长……嘿嘿……这戏法还真灵验,我成了场里‘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中的犯人标杆……嘿嘿……”
醉态中的我,似乎也笑了。我能估算出来他把五角钱交公的事儿是假的,但是没有想到他自我设计得如此周密,简直可以和神探福尔摩斯斗法的大盗亚森罗频相媲美了。
“秀才,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光葫芦头、大嘴巴的“何大拿”发着酒疯朝我喊着。我起始一动没动,因为热酒烧膛,我的心神正处在一种不安和躁动之中;但是“何大拿”像贵妃醉酒般地摇晃开了我的双腿,一边摇着一边对我炫耀他的神倫之本领:你看,这是我回家探亲归来,在火车上‘吃大轮,的一点小小玩艺。一个老太太挨着我坐着,怀里抱着吃奶的孙子。我满以为她那包裹里会有钱包什么的,顺手牵羊地拿下车,想不到净是些尿布、奶嘴之类的玩艺。唯一的一张纸片片,是张身份选民证。六十三岁,选民证上写着她叫崔凤莲!”
是好奇?是诱惑?
还是“何大拿”这几句话触动了我的那根神经?反正我一个鲤鱼打挺,便从炕上坐了起来。此时何大拿两手分别举着两块尿布片片,在地上学着京剧《西厢记》中红娘在舞台上的妞儿碎步,边扭边唱道:叫张生你休要害怕我慢慢地走来你慢慢地爬……
我从地上捡起那张被窃者的选民身份证看了看,六十三正好与我母亲同岁。我与“何大拿”一块喝干了的这瓶“二锅头”,就是我老母亲带着我的小儿子,顶风溯雪拐拉着两双缠过足的小脚,从遥远的北京给我送来的;而“何大拿”良知丧尽,竟然在火车上偷来一位老奶奶包裹里小孙子的尿布和娃子喝奶用的奶嘴儿。更为可悲的是,我居然将这瓶来之不易的“二锅头”与贼同饮,与贼同醉……
我突然怒火中烧,对着手拿尿布当手帕的“红娘”喊道:“何大拿,你他妈的良心让狗叼走了吧?”
他停住了扭来扭去的京剧台步,反唇相讥道:“秀才,你小时候是用尿布擦的嘴吧?说出话来怎么又騷又腥?”
“浑蛋——”我从炕沿上站起身来,“你偷谁不好,为什么专偷一个带孙子的老太太?”
“干我们这一行的,手上不长眼睛。”何大拿赤裸裸地对我摊牌,“摸着鸡是鸡,摸着狗是狗。这回,箅我让鸡啄了眼珠,包裹里没钱,而是那娃子的尿布。”
“你是你娘养的吗?”
“你咋骂人?”
“在狼窝就得学狼叫。”我借着酒劲吼道:“这是我的一大进步。”
“放你妈的狗屁。”他先把手里的尿布向我的脸上掷了过来,然后如同猛虎扑食一般,整个身子向我压了过来。
我闪开了。
“何大拿”踉跄着的身子,倒在了炕沿上,我趁势从他身后,赏了他屁股一脚。他一声未吭,回过身来,就挥拳朝我睑上打来,我只觉得头“嗡”地一声,脸上火辣辣地如同被火烫了一下。这一拳激怒了我,我抄起墙边架上的脸盒,朝他砸了过去,脸盒打空了,我像头拼命的狮子,趁他发愣之际,迅猛地挨近他,狠狠地还了他一拳。
他嘴角淌下血来……那血滴使我从半醉中清醒了一点点,但已然为时过晚,欲罢战而不能了。他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张开两只象老虎钳子一般的手,朝我的脖子夹来,我虽然闪开了他的手,却没能躲过他的光葫芦头,他那如同铁头僧似的脑袋,猛地撞在我的肩骨上,我后退了几步倒在了墙角,他不失时机地扑到我的身上一边骂着:“老子今天教训教训你这吃屎(知识)分子”,一边左右开弓地抽打我两个耳光。
起始,我没有反抗,清醒了的我,意识到是我首先挑起的“战争”,只当自做自受箅了;但是他不依不饶,骑在我身上,不断挥拳捶打我的前胸,这种侮辱性的姿态,终于再次激发了我的酒兴,乘其不备,我伸出一只手狠狠捏住了他的喉咙,狠命一推,反将他推到在地。毕竟我比这个老!手年轻几岁,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几个滚儿之后,我反将他压在身下,继而以牙还牙地打得他鼻青脸肿。他几次想挣扎地翻过身来,都没能得逞。“服不服?”
“不服。”
“何大拿”铁嘴钢牙,“呸”地一声喷了我一脸血污,“就凭你这‘吃屎’分子,还能斗得佛(佛为贼的代称)?!”
我再一次大打出手,直到他哎哟哎喚地叫出了声音。去别的监舍喝酒的同号回来了,先是拉开了我,后又从地上拽起了他。同号见我们俩脸上都带有血污,扭身要去禀告队长。“何大拿”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气喘吁吁自我解嘲地说:“别去。这是我和秀才喝醉了酒,两个人闹着玩呢!”很显然,他害怕我兜出老扒手玩弄的五毛钱的把戏,更害怕我道出他在火车上继续表演三只手的恶行。
同号询问的目光,又转向了我。我先是无言地点点头,然后开口说道:“只当这是我与贼的一次醉酒吧!”
元宵节那个夜晚,月亮很圆很圆,它把清冷的光束,投进囚窗,洒在炕上。何大拿很快进入梦乡,发出火车拉笛般的呼噜声响;我则在酒醒之后,久久不能入寝,先是想到我的老母,后又想到陪同母亲来这荒芜土地上探望我的小儿子。我想:如果“何大拿”不是偷了那火车上的老人和小孩的东西,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有些感伤。又有些兴奋。感伤的是我向原始人返祖了,才有这场借酒发疯的武打表演;兴奋的是我正像杰克·伦敦笔下的那条狗,在这个非人的环境中正在向狼嬗变——在武斗中我是胜利者,尽管我曾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1993.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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