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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第2页）

&ldo;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rdo;

这字体是我曾见过的，暗度这词意，与我猜测的那人境况亦相符。环顾左右，见周围只有二三位皇后的亲近宫人，遂开口道：&ldo;这字如花发上林，月滉淮水，应是出自苏子美醉笔之下。&rdo;

皇后称是，告诉我：&ldo;上月他写下这阕词，不久后病逝于苏州。&rdo;

&ldo;苏子美？是他死了？&rdo;公主大感意外。

皇后颔首，怅然道，&ldo;想想真是令人叹惋，这世上竟再没有那怒马轻裘，汉书佐酒的人了……&rdo;

这句话中有一典故。苏舜钦有诗名，其岳丈杜衍有政声，当世名卿皆喜与之交游，并如晋人称乐广卫玠那样，形容这翁婿二人为&ldo;冰清玉润&rdo;，以谓翁婿皆美。据说舜钦年轻时在杜衍家居住，每晚要独自饮酒一斗，且不须下酒菜。杜衍听了不信，让人去看，那人回来说，舜钦是一壁看《汉书》一壁饮酒，看至精彩处便击节赞叹，自言自语地评论一两句，再为此满饮一杯。杜衍听了笑道：&ldo;有如此下酒物，一斗不足多也。&rdo;后来汉书佐饮便成了苏舜钦一段广传于天下的佳话。

苏舜钦的早逝令公主不解，对皇后道：&ldo;我听爹爹说，那些外放的官儿都过得很逍遥呢，到处游山玩水，然后题诗撰文，又是《岳阳楼记》又是《醉翁亭记》又是《沧浪亭记》的，弄得天下人都争相传诵，把纸价都哄抬起来了……苏子美不是去苏州建了座沧浪亭么？怎么这样早亡？成日与鱼鸟共乐，难道还不开心么？&rdo;

皇后问她：&ldo;徽柔，你知道他修筑园林为何以&lso;沧浪&rso;为名么？&rdo;

公主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ldo;又与哪部典籍里的辞句有关么？&rdo;

此刻但闻有人自殿外进来，一边走，一边清吟作答：&ldo;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rdo;

我们回首一看，发现竟是今上，于是皆肃立行礼。

他既吟&ldo;沧浪&rdo;之句，想必是听见我们此前对话了的。未经传报，我们都不知他走近，也不知他听了多少，我不由有些担心，微微转目看皇后，见她略显犹豫，但还是没有把案上那阕词撤下。

今上径直走至案边坐下，拿起苏舜钦遗词细看，阅后未显愠怒之色，但长叹道：&ldo;舜钦归隐水乡，希望能像鼓枻渔父那样豁达，以泉石自适，觞而浩歌，安于冲旷。但此词又说&lso;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rso;，可见终究是放不下。&rdo;

皇后立于今上身侧，保持着一点距离，目光安静地落于足前地面，应道：&ldo;他以沧浪亭向天下人表示自知进退而安于冲旷，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可最后，却还是宁以一死露其心声：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rdo;

今上有好一阵的沉默，然后似向对皇后解释一般，说：&ldo;当年虽将他削籍为民，说永不叙复，但后来……我在今年赦宥罪人的郊赦文中加了一条：监主自盗情稍轻者许刑部理雪。怎奈言者反对为其昭雪，说郊赦之敕，先无此项，这是挟情曲庇苏舜钦，皇帝不能以片言破律……两月前，我下旨起复舜钦为湖州长史，想先让他在外做官，慢慢再调回京中，以免台谏说太多话，未料他如此傲气，宁死都不赴任。&rdo;

公主在一旁听到这里，忍不住小声嘀咕：&ldo;在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官有什么不好啊，难道非要回到京中和官老头们吵架才开心么？&rdo;

我拉了拉她衣袖，暗示在此时说话并不妥，她对我撇撇嘴以表不满，但倒是不再出声。

皇后朝今上欠身，温和应道：&ldo;舜钦未必存心不赴任，或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陛下圣明，舜钦泉下有知，亦会上体宽仁，自知感涕。&rdo;

今上无语，细阅那阕《水调歌头》，再问皇后：&ldo;这是杜夫人呈交给你的么？可还有信件？&rdo;

皇后答道：&ldo;她托人将这词交到我弟弟手中，然后我弟媳带入宫来给我，除此以外并无信件。受托之人也曾问她可还有信函要转呈于上，她说：&lso;仅以此词表明心迹足矣。吾夫屈于生，犹可伸于死。&rso;&rdo;

今上听着，目光游移于苏舜钦笔迹之上，思量许久后，做了个决定：&ldo;日后舜钦长子年岁够了，我会荫补个官职给他。除了按例抚恤的银钱，再赐杜夫人一些财帛罢。&rdo;

皇后摆首道：&ldo;我弟弟曾遣人送钱给她，她谢绝不受，说上呈遗词不是为乞怜求财，惟望官家肯一顾，对范相公、富彦国、韩稚圭与欧阳永叔等外放文臣多加顾惜，以后安葬子美，若尚能蒙他们赐篇墓志，她这一生便再无所求。&rdo;

今上未置可否，默默卷好遗词，自己携了起身而去。

这是我首次见皇后在今上面前论及臣子之事，不免有些为她担忧。如此公开表露对新政大臣的同情，一向反感后宫涉政的皇帝看了，不知会作何感想，何况那些大臣皆是他亲自下旨贬逐出京的。

但结果大出我意料。

次年改元&ldo;皇祐&rdo;，今上先于春正月加封在青州救灾有功的知青州富弼为礼部侍郎，继而一并加富弼与知定州韩琦为资政殿大学士，此后又以&ldo;推恩执政旧臣&rdo;为由，为包括庆历新政大臣在内的旧年宰执迁官加爵，迁知杭州范仲淹为礼部侍郎，已致仕的杜衍为太子太保。一时物议喧然，台谏纷纷进言，但今上并不理会，只说这是朝廷宠念旧臣，特与改官，勿以常例视之。

谏官反对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通过朝堂上的内侍传到禁中，最后连素日不议政事的娘子们都在窃窃私语：&ldo;官家要让那些新派大臣回来么？&rdo;

这讯息一定又令张贵妃与贾婆婆坐立难安，宁华殿的人再次忙碌起来。而今上与中宫的关系倒如窗外那愈显明丽的天色一般，渐渐地破冰回暖，除了礼节性的见面，两人相互探访的次数也开始逐步增多。

一日我路过内东门小殿，忆起张先生所说的，何郯在此回答今上&ldo;碎首进谏&rdo;诘问的事，忽然想到，皇后未在今上面前对苏舜钦遗词稍加掩饰，可能便是抱有碎首进谏之心罢。幸而她与何郯一样获得了完美的结果，所进的谏言委婉而有效，令今上不但&ldo;嘉纳之&rdo;，连带着对她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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