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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蓝百岁走了过来,他原是在地头收拾翻过的土地边儿,用石头垒着田边,不让新土流进沟底。这当儿他走将过来,用手捏了捏车轮的钢条,又去司马蓝的头上摸着笑了,像摸自家忽然长高的孩娃,正欲对司马蓝挤出一句夸赞的话儿,司马蓝却肃然地叫了一声村长,说他从县城回来,看见镇子西的山梁上,有几百上千的人在那儿和三姓村人一样翻着田地,把旧土埋下去,将新土换上来。
蓝百岁把手从司马蓝的头上拿下来。
蓝孩娃,真的也这样翻地换土呀?
司马蓝说一样的挖生土,盖熟土,把地边垒起来,老远看着像一层层的红梯子。
蓝百岁在司马蓝脸上盯一会,脸上憋下一层红色,过了半天说都听见了吧‐‐都听见蓝孩娃说耙耧山外也有人在翻地换土吧?活不到四十岁的并不只是我们三姓村,他们想长寿就和咱一样要把土地换一遍,这一下你们该信我蓝百岁的了。
说从今儿起,要在五六年间把这四百多亩土地翻一遍,就得用这洋车子,一辆架子车能顶十个壮劳力。架子车在哪儿?车棚子村里做,车轮子家家户户出钱买。
钱在哪?在每家男人的大腿皮子上。说我们三姓村祖祖辈辈就是这样卖着人皮过来的,我们这一辈的大腿卖完了,该轮到下辈人儿了。过几天村里组织十五岁以上的男孩娃,分期分批去卖皮,卖了皮不买一个车轮的得买回十张锨,或者买回十二对荆箩筐。
太阳的暧意象流在山梁上的水。村人们手摸着第一辆车轮子,都仰头看着蓝百岁的脸,就都看见蓝百岁的脸兴奋得红红烂烂,如秋阳下挂着的一盘圆柿子,就都看见自他做村长以来,这第一次从他嘴里跳跃出来的一堆话,像稠密的熟杏样,有色有味,在人们的脸前、耳下荡荡动动地飘。也就都想起了买回了车轮的司马蓝。再扭头去看那少年时,发现村里的女人们,似乎并不关心车轮子,她们没有一个围着车轮的,全都围着司马蓝,让司马蓝把他的蓝洋布套袄衫儿脱下了,把那洋布衫儿拿在手里,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地传看着,就都发现那洋布果然的平整,果然的结实,布纹儿一丝一丝斜织着,没有一处有粗布棉线上的小疙瘩。且都还发现,这布是城里的fèng纫机器扎成的,针脚细密匀称,死活找不到一个不对等的针脚儿。司马蓝坐在一杆锨把上,像英雄一样被女人包围着,一一在回答着她们的问,如这洋布多少钱一尺?你这套袄衫儿用了多少尺?统共花了多少钱?
还有fèng纫店的机器真的是用脚蹬而不是用手fèng的吗?机器扎这么一件衫儿一天够不够?手工费要一块还是一块五?再就是城里车站的瓦房盖起没?马路还和以前一样的宽,并排能赶四辆马车吗?男人和女人还并肩走路吗?老老少少的妇女还都穿大红的衣裳吗?司马蓝对她们的问题一一做了答,并说城里的男人、女人都疯了,在大白纸上写满乱七八糟的字,把一街两行的墙都贴满了;还用牛笼嘴和白纸糊成高帽,把人捆着,让人戴上高帽在街上闲逛。女人问那是干啥哟?司马蓝说谁知道他们干啥哟,就都惊呀了一阵疯了的城里人,沉默在不可思议里,直到蓝家的七闺女三九从哪儿挤进人群冷丁儿问:教火院不要姑娘、媳妇的皮子吗?
司马蓝说,要呀,你敢卖?
三九说:要了我也卖,卖了我也买件洋布做的衣裳穿。
女人们便都对着三九笑起来,说你不想嫁人了?从大腿上割一块皮就留下一块疤,那疤好了粗糙得连猪皮都不如。三九姑娘就把脸盘红起来,望着远处不再说啥儿。顺着三九姑娘的目光望过去,一村人就都看见蓝四十既没有去围看车轮子,也没有来围看这洋布蓝袄衫。她倚在田头的一棵槐树上,痴痴地盯着这儿的女人们,直到都把目光扫过去,她才把自己的目光软下来,不言不语,弯腰挑起自己的一对箩筐,忽然就独自往田外走去了,烂袄里的棉花白在她的后腰上。
她收工了。她走过的田角上,坐了孤雁似的杜柏。杜柏看了她,她也看了杜柏,问了一句啥儿,杜柏一欠身子,就又孤孤地坐下了。
天色已淡将下来。日光薄薄的,暧意退得干干净净。
蓝三九冷了司马蓝一眼,说,你没给我姐捎衣裳?
司马蓝从自已的后腰取下了那个干粮袋,从中取出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红洋花布,递给蓝三九,说这是给你六姐买的花布,又取出一双光亮的洋袜子递过去,说这是给你买的洋袜子,还取出了一包盒上画了一片烟叶的香烟,说这是给你爹的;最后就抓出一包小糖,花花绿绿的糖纸,在落日中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彩。村人们分吃着小糖时,就都最终明白了,蓝百岁家的六闺女蓝四十到底成了司马蓝的媳妇了。就都有些愕然,又似乎猛地明白,不是这样,司马蓝会去卖他的皮子吗?会给村里买回有史以来的第一辆车轮吗?
都收工去了。
太阳急急切切地缩了它最后的光色。要回村里时,司马蓝从田里站了三次没能站起来,右大腿上的疼忽然间咯咯卡卡传遍了他全身。蓝百岁拆了那一包香烟,自己抽了一根,也给自己同辈份的三十往上岁数的男人各发了一后走到司马蓝面前问:
&ldo;多大一块?&rdo;
看女人们都已离了田地,司马蓝解开了裤带,把棉裤脱下来。男人们围过来,便看见他右大腿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纱布上浸出了一块血水。他把那纱布一圈一圈地解下来,到最后又露出了巴掌大一块方棉纱。司马蓝在那棉纱上用手指划了一个圆圈儿,把头抬起来。
&ldo;和核桃树叶差不多。&rdo;
杜柏、杜楠、蓝柳根、蓝杨根、及司马鹿、司马虎,和他们后邻的杜柱,这一茬少年都在心里哗啦一下,如猛地推开了一间暗屋的窗,当的一声灵醒到,原来在大腿上割去核桃叶样一块薄皮儿,不仅能买一个车轮子,还能买一件洋布衫,一双洋袜子,一斤小洋糖。那要割去两块呢?割去三块呢?卖掉一条大腿上的整皮呢?不要说买这么多东西,怕是连姑娘媳妇也由自己随意买去了。落日后的静谧,在山梁上铺天盖地。走在梁路前推着车轮的大人们的脚步,由高至低,由粗至细,渐次地远去。三姓村这一代已是少年的大孩娃,簇拥着司马蓝,就都商量着结伙去卖一次人皮的事,商量着卖了人皮,各自要干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杜桩说:&ldo;我卖了皮子。得很快合铺成亲哩。&rdo;
蓝柳根说:&ldo;我除了讨媳妇,也得买一条斜纹洋布裤子穿。&rdo;
杜柱说:&ldo;我不买衣裳,我买二斤肥肉吃。&rdo;
轮到最年幼的司马虎,他乜斜一眼司马蓝,说等我卖了皮,我不讨媳妇,也不给村里买车轮,买箩筐、铁锨啥儿的,我给我娘买样东西,剩下的我都存起来。
就都明透这话是说他哥司马蓝给蓝家大小都买东西了,竟没给自家买下一丁点。
少年们都瞟着司马蓝。
司马蓝拄着一杆锨把立下了。他望了一群人的脸,最后把目光落在五弟司马鹿和六弟司马虎的脸上,忽然把手插进裤里边,从棉裤裆里的哪儿取出两包儿葵花子和一条深红色的方围巾。那围巾和葵花子上的体温都还白白淡淡,在黄昏的寒冷中几丝炊烟一样扩散着。司马蓝抖抖围巾,对两个弟弟说,没有咱爹了,活着的我是老大,我能不孝母亲吗?又把一包葵花子儿扔给少年中的一个人,说这包本来我想到家后再给鹿弟的,现在大伙分吃了吧。又把另一包丢给司马虎,说我是你哥,大哥如父,连走到家里你都等不及。说完这些,司马蓝就不再和少年小伙们一道了,他拄着那根锨把,从一条岔道往村里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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