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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阁生性喜欢干粗活儿,做饭、煮菜不在话下。浆线子、待布也能胜任。可同艾教她织四逢缯,到现在她也没有完全掌握,织出的布净跳梭,绣花的事就更少涉及了。她常对同艾说:&ldo;娘,你看我的手,就是拿不住绣花针。&rdo;同艾也不嫌她,说:&ldo;也不必去费那工夫,老年间的女人净低头绣花呢。&rdo;
原来梅阁看秀芝劈菜,同艾早在屋里看见了梅阁。这会儿一听梅阁要替花样子,就连忙从正房走出来,站在廊下梭:&ldo;梅阁,快来吧,花样子我可攒了不少,老样的新样的都有。&rdo;同艾虽然早就不绣花了,花样子好真保存了不少,她找向文成要了几本大书,把花样子一张张都夹在书里。这书是向文成的硬皮医书,有中国字的,也有外国字的,有的书上还画着人的五脏六腑、人的眼睛、脑子,还有人的生殖器,什么都有。同艾看不懂这些奇形怪状的图像,只用这书夹花样子。
同艾把梅阁引到他的屋里,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两本大书,翻开来给梅阁一幅幅介绍。她翻出一幅说:&ldo;这是个喜鹊登枝。&rdo;又翻出一幅说:&ldo;这是个鸳鸯戏水。&rdo;又翻出一幅说:&ldo;这是个麒麟送子……这是个莲花石榴,这是个五子登科,这是个狮子滚绣球,这是个松鼠拉葡萄,这是个猴偷桃,这是个鸡上架……这些都是咱们本地的样子。&rdo;同艾又往后翻着说:&ldo;这是我在外地攒下的。外地人见识广,花样变化也快。你看,岳阳楼,洞庭船帆,平湖秋月,宝俶塔,雷锋塔……塔里的那个媳妇是白娘子,白娘子是个蛇精,法海把她镇在这座塔里了。白娘子和法海可是斗了一阵子。白娘子领着水来淹法海的金山寺,淹不了,为什么?白娘子说:水也长,庙也长,法海的法力比我强……你看我说到哪儿去了,这是一出戏。你再看这张,这是断桥,断桥借伞,白娘子和许仙就是在这儿认识的。&rdo;同艾给梅阁讲着,梅阁的眼睛随着同艾的本子兴奋地忽闪着。她说:&ldo;敢情喜大娘有这么多花样,真是个万宝囊。我越看眼越花,哪个适合我呀?我这个人和别人不同。这喜鹊天天见,我也不喜欢断桥和雷锋塔。喜大娘,还求你给我出个主意吧。&rdo;
同艾一听梅阁要她出主意,想了想说:&ldo;梅阁我先问你,你打算做什么样的枕头?&rdo;梅阁说:&ldo;枕头还能有什么样的,用蓝布fèng个筒子,一头一幅枕头顶,枕头里装上荞麦皮。&rdo;同艾说:&ldo;叫我说,咱们不做那样的,太守旧,做新式的洋枕头吧。先前我在城陵矶、汉口,都枕洋枕头。&rdo;同艾一说洋枕头,梅阁便恍然大悟似的说:&ldo;我知道了,准是山牧师他们家那样的,白的,扁的,没有枕头顶,花样直接绣在枕头上。&rdo;同艾说:&ldo;对,对,有的还在四周沿着飞边儿。这就是洋枕头,就做这样的。&rdo;
同艾帮梅阁确立了枕头的形式,梅阁十分高兴,就开始按照这洋枕头的形式选花样。她选来选去,最后选了一幅平湖秋月:近处有房子和树,远处是水和几个孤帆,最上边有个圆月亮。同艾也觉的这个花样适合洋枕头用。她把平湖秋月取出来,交给梅阁说:&ldo;你回去替吧,替下来再把样子还给我。&rdo;
梅阁回家去替花样子,忽又觉得这个花样不完全适合于她。她想的可不是风平浪静,也不是花好月圆,她要把她的向往寄托在这个枕头上。她就一边替着,一边做着修改。她先去掉了那个月亮,又模仿宗教画上的云彩形状画了几朵云彩,只保留了中间的帆船和下面的房子、树。最后,她压着上方的空白写了一排双描字:天国近了,时候到了。她觉得那几只帆船不是飘向别处,正是飘向天国。梅阁终于完成了这幅图画,终于完整了自己的思想。
那天梅阁拿走花样,同艾就叫过秀芝说:&ldo;梅阁的脸色可不对,还有点儿恍恍惚惚的。这孩子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咱们得帮帮她。&rdo;秀芝说:&ldo;文成让她吃药,她也拧着不吃。&rdo;同艾说:&ldo;叫她喝羊奶吧,这病就得靠浆养。&rdo;秀芝说:&ldo;我叫有备给她送过,她说羊奶膻,硬是让有备端回来。&rdo;同艾说:&ldo;叫文成给她讲讲喝羊奶的好处,她还是听文成的。&rdo;
向文成从门外走进来,知道同艾和秀芝正在说梅阁的事,就说:&ldo;这回让秀芝送,告诉她,再没有比羊奶更适合她喝的物件了,羊奶里含蛋白、脂肪和钙,糖分也不少。这不论对身体的营养,对肺病的钙化都有好处。&rdo;
秀芝说:&ldo;我说不了那么全。&rdo;
向文成说:&ldo;能说多少就说多少。等她哪天过来,我再仔细递说她。&rdo;
秀芝把早晨挤的羊奶在砂锅里热热,端着砂锅去给梅阁送羊奶。这些天向家刨了山药,有备净喂奶羊吃山药,又喂山药蔓儿,挤出的羊奶就格外稠。秀芝端着砂锅出门,砂锅里往外扑着奶香。
同艾问向文成:&ldo;梅阁的病是不是弱症?&rdo;向文成说:&ldo;十有八九是。要是有架x光就好了,x光就是为了诊断弱症的。&rdo;同艾说:&ldo;早先咱在保定的时候,斯罗医院就有。&rdo;向文成说:&ldo;有是有,可x光只管检查,管不了治疗。目前咱是缺药,外国人发明的药在中国只有大城市有,我正托人给她找药呢。&rdo;同艾说:&ldo;快托托人吧,看把这孩子煎熬的,可怜见。&rdo;向文成说:&ldo;有种专治这病的药叫链霉素,这药只有天津有,贵得很,从天津买要好几块钱一支。在咱们这里买,一支就得两斗麦子。&rdo;同艾说:&ldo;大粪牛还能舍得拿麦子给梅阁换药?&rdo;向文成说:&ldo;可舍不得。我盘算,先把药进来,咱替她打针,治病要紧。可是怎么才能把药买回来呢,我一时还没想好。&rdo;同艾说:&ldo;找找你叔叔吧,他整天跑天津。&rdo;向文成说:&ldo;最近一个时期,他不常去天津了,宫崎的事让我叔叔伤透了心。&rdo;同艾说:&ldo;你叔叔是不撞南墙心不死的人。当初咱都看着他卖灯的事不牢靠,他非干不可。你说宫崎买他的花,不给钱光让他卖灯,有他那样的糊涂人没有,他才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rdo;
向桂&ldo;栽&rdo;到了卖植物油灯这件事上。宫崎通过韩先生从裕逢厚套购棉花,半个兆州的棉花都给了宫崎。为了满足宫崎无限的需求,向桂用重金高价收购棉花,支出了大量现金,可向桂得到的只是宫崎的植物油灯。偏偏向桂对植物油灯的市场估计有误:现在,随着抗日形势的发展,许多人家连灯都不点了,目前几屋子植物油灯扔在仓库里卖不出去,裕逢厚让这些灯压得已濒临倒闭。向桂自觉没脸回村见同艾和向文成,只派小妮儿不时回村看看。小妮儿有时给同艾带一小蒲包橘子,有时带几斤炸食。向文成看见小妮儿就说:&ldo;小婶子,你可成了个使者。&rdo;小妮儿说:&ldo;文成别给你婶子开玩笑了,你婶子连个开玩笑的精神也没有了。&rdo;向文成说:&ldo;也不必。你看你一回来我娘多高兴,我娘就爱吃南方的水果。&rdo;同艾生性和笨花人不同,在南方又养成了爱吃水果的习惯,对水果吃得还很挑剔。同艾看见小妮儿的蒲包也不推让,迫不及待地解开麻绳,拿出一个橘子掰开尝尝说:&ldo;倒是黄岩橘子。这兵荒马乱的,城里还有人买橘子。&rdo;小妮儿说:&ldo;都是日本人买,有几个日本娘儿们整天穿着趿拉板围着水果摊子。&rdo;小妮儿看同艾尝着橘子却又想起向桂的大房聋扔子,便对同艾说:&ldo;嫂,得了空儿也给有备他聋奶奶送过几个去吧。&rdo;同艾就说:&ldo;你不说我也得送过去。&rdo;
向文成还在和同艾盘算给梅阁买药的事,秀芝回来了,手里端着个空砂锅。同艾就赶紧问,梅阁喝羊奶了没有。秀芝说:&ldo;倒是喝了,可过了一会儿又吐了。吐了羊奶就咳嗽,痰里还裹着血。&rdo;向文成沉吟一阵说:&ldo;三期。&rdo;他说的是梅阁的病。原来女人的弱症就是肺结核。肺结核分期,三期已近后期。看来托人去天津买药成了刻不容缓的事。
向文成早就要替梅阁买药,一直苦于找不到人。这天,有个女人走进向家,顿时打开了向文成的思路。这女人是走动儿的媳妇,现在城里给山牧仁揽饭‐‐笨花人管当用人叫&ldo;揽饭&rdo;。前几年走动儿往西头奔儿楼家&ldo;走&rdo;的时候,走动媳妇就不想跟走动儿过了,便不时找向文成诉说心里的苦闷。其实走动儿媳妇比奔儿楼娘要年轻利索得多,脸和手洗得洁白,连衣服领子都是少见的干净,头发整日光亮乌黑,纹丝不乱,一个黑丝纂网把脑后的纂网住,纂网上常插着星星点点的银簪子。走动儿的媳妇叫三灵,也信基督教。山师娘看见三灵干净利索,就托向文成问她愿意不愿意给她帮忙。向文成把消息告诉三灵,三灵一听十分高兴。她和走动儿本来就冷淡,闺女安已经嫁了人,身边也没有子女拖累,便去了山牧仁家揽饭。三灵很快就掌握了山家的全套家务,从洗涮到炊事,一切按瑞典人的习惯做事,做得一丝不苟。她对瑞典人的饮食习惯尤其领略得快,她利用当地极少的炊事原料,创造性地为山牧仁做着烹调。笨花人来福音堂做礼拜时,常隔着花墙看三灵的炊事表演,或烤肉,或摊薄饼。整个福音堂常常弥漫着新鲜而陌生的气味。三灵和山牧仁一家相处得十分融洽,山牧仁不止一次对向文成说,感谢他为他推荐了三灵,使他在兆州愉快地完成着他的事业。
三灵走向向家,向家人也喜欢三灵,同艾、秀芝、向文成把她围在当院。三灵笑着对向家人说:&ldo;还是回到笨花觉着亲。&rdo;三灵说的回笨花亲,其实是看见了向家人。她自己的家空着。走动儿在区里当交通后,三灵的家就更无人进门,院里长着荒糙。同艾知道三灵话里的含义,说:&ldo;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吧。&rdo;三灵不再多作寒暄,把一个白布包在石板上展开,里面是一个又胖又大的面包。这面包有钵碗达,烤得红通通的,还喷着发酵的香味儿。三灵告诉他们,这时她刚烤出来的,山牧仁一定要她带给向家尝尝。只是如今她烤制的面包仍然不知道,没想到这看似最简单的事倒难住了她。主要原因是酵母不对付,山牧仁从瑞典带来的干酵母都用完了。目前全世界都在打仗,邮路不通,瑞典人想寄又寄不过来,她就用本地的蒸馒头的酵母代替。用本地酵母还得使碱,不使碱就酸,可一使碱皮就硬,她左试又试还不算成功。不过山牧仁却说好吃,她知道这是山牧仁在鼓励她。一个新鲜面包摆在向家,向家人无论如何都觉得是个非同一般的物件。院里弥漫着酵母的香气,也弥漫起欢乐。近来形势紧张,向文成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欢乐了。这时他面对着石板上的面包又立刻展开了一个关于面包的话题。他说那年他在汉口时,渣甸路上有个英国人开的面包房,他看过英国人做面包,那过程比蒸馒头要复杂的多。单说醒面,一般人就做不到。面发好了,做成面包形状,还要&ldo;醒&rdo;,醒面的温度和湿度都得拿温度计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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