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最新章节_第16章第1页_丰乳肥臀免费阅读_莫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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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第1页）

搬运工作即将结束，地上还留着十几个形状不规则、像畸形辱房一样的小萝卜。母亲在地窖口跪下，弯下腰，伸出长臂，把地窖里的上官想弟和上官盼弟拉上来。在这个过程中，我两次倾斜着倒立，从母亲的胳肢窝里看到在淡漠的灰白阳光里飘飘扬扬的小雪花。最后，母亲搬起一个破水瓮‐‐瓮里塞满破棉絮和谷子壳‐‐堵住了地窖的圆口。姐姐们排成一字队形，贴着墙站在房檐下，仿佛霍等待着新的命令。母亲又一次发感慨：&ldo;让我用什么给你们做棉衣呢？&rdo;三姐上官领弟道：&ldo;用棉花，用布匹。&rdo;母亲道：&ldo;这也用你来说？我说的是钱，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rdo;二姐上官招弟有些不满地说：&ldo;把黑驴和小骡子卖了吧。&rdo;母亲抢白道：&ldo;卖了黑驴和骡子，明年开春，用什么种地？&rdo;

大姐上官来弟始终保持着沉默，母亲扫了她一眼，她的头便低垂下去。母亲忧虑地看着她，说：&ldo;明天，你和招弟，把小骡子牵到骡马市上去卖了吧。&rdo;五姐上官盼弟尖着嗓门说：&ldo;它还吃奶呢。我们为什么不卖麦子？我们有那么多麦子。&rdo;

母亲往东厢房扫了一眼，厢房的门虚掩着，窗前的一根铁丝上晾晒着鸟枪队长沙月亮的一双布袜子。

小骡子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院子里，它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与我一样，也是雄性。我只能站在母亲背着的棉布口袋里，它已经长得像它妈妈一样高了。&ldo;就这样吧，明天卖了它。&rdo;母亲说着，往屋里走去。这时，从我们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唤：&ldo;干娘！&rdo;

失踪三天的沙月亮，牵着他的黑驴，重回我家院子。他的驴背上，驮着两个鼓胀的紫花大包袱，包袱的fèng里，露出花花绿绿的颜色。&ldo;干娘！&rdo;他又亲切地叫了一声。母亲回转身，望着这个歪肩膀男人黑瘦的脸上那别别扭扭的笑容，用坚定的口吻说：&ldo;沙队长，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你的干娘。&rdo;沙月亮不屈不挠地笑着说：&ldo;不是干娘，胜过干娘，您瞧不上我，我对您可是有一大片孝心。&rdo;说着，他喊来两个鸟枪队员，吩咐他们从驴背上卸下包袱，牵驴去教堂喂养。母亲仇恨地盯着那黑叫驴，我也仇恨地盯着黑叫驴。它翕动着鼻孔，嗅着我家黑母驴从西厢房里放出来的味道。

沙月亮解开一只大包袱，抖出一件狐狸皮大衣，举起来，在小雪花中炫耀着，它放出的热量把雪花融化在距它一米之外。&ldo;干娘，&rdo;沙月亮举着大衣向母亲靠近，&ldo;干娘，这是儿子的一点孝心。&rdo;母亲急急忙忙地躲闪着，但还是无法逃避狐裘加身的结局。我的眼前一片昏暗，狐皮的臊气和樟脑刺鼻的臭气几乎窒息了我。

等我重见光明时，发现院子里成了动物世界：大姐上官来弟披着一件紫貂皮大衣，脖子上还围着一只双眼发光的狐狸。二姐上官招弟披着一件鼠狼皮大衣。

三姐上官领弟披着一件黑熊皮大衣。四姐上官想弟披着一件苍黄狍子皮大衣。

五姐上官盼弟披着一件花狗皮大衣。六姐上官念弟披着一件绵羊皮大衣。七姐上官求弟披着一件白兔皮大衣。母亲的狐狸皮大衣躺在地上。母亲大声说：&ldo;都给我脱下来，脱下来！&rdo;姐姐们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她们的头在皮领子里转来转去，她们的手彼此抚摸着身上的皮毛，从她们的脸上可以看出，她们都沉浸在温暖里惊喜，都在惊喜中感到温暖。母亲的身体颤抖着，软弱无力地说：&ldo;你们都聋了吗？&rdo;

沙月亮从包袱里抖出最后两件小皮袄，用手轻轻抚着那看上去像绸缎一样光滑、棕红色中长着黑色斑点的皮毛，激动地说：&ldo;干娘，这是猞猁皮，高密东北乡方圆百里，只有两只猞猁。耿老栓父子俩费了三年工夫才抓到了它们，这是那只公猞猁的皮，这是那只母猞猁的皮。你们见过猞猁吗？&rdo;他的目光扫了一圈皮毛灿烂的姐姐们问，姐姐们都不回答，他便自问自答，像一个小学教员，向他的学生们宣讲有关猞猁的知识，&ldo;猞猁，像猫比猫大，像豹比豹小，会爬树，会游泳，一跳能有一丈高，可以捉住在树梢上飞行的小鸟。这东西，精灵一样。高密东北乡这两只猞猁，生活在乱葬岗子里，逮到它们比登天还难，但终于逮到了。干娘，这两件猞猁皮袄，是我送给金童兄弟和玉女妹妹的礼物。&rdo;他说着，把会爬树、会游泳、一跳能有一丈高的猞猁皮小袄放在母亲的臂弯里。然后他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那件火红狐狸皮袄，抖抖，也放在母亲臂弯里，令人感动地说：&ldo;干娘，给点面子吧。&rdo;

当天晚上，母亲插上了正房门闩，把大姐上官来弟叫进我们的房间。母亲把我放在炕头上，和玉女并排着。我伸出爪子抓了一下她的脸，她哭着退缩到炕角上去了。母亲顾不上管我们，她返身又插上房门的门闩。大姐穿着她的紫貂皮大衣，围着她的狐狸，拘谨但又有几分高傲地站在炕前。母亲骗腿上炕，从脑后拔下一根钗子，拨掉了灯花结，让灯光明亮起来。母亲正襟危坐，嘲讽地说：&ldo;大小姐，坐下吧，不要怕弄脏你的皮毛大衣。&rdo;大姐脸上发了红，她噘着嘴，赌气地坐在炕前的方凳上。她的狐狸在她的脖子上翘起jian滑的下巴，两只眼睛放出绿油油的光芒。

院子里是沙月亮的世界。自从他进驻东厢房后，我家的大门就从没关严过。

今天晚上，东厢房里更是热闹非凡，又白又亮的瓦斯灯光，透过窗纸，把院子照得通亮，雪花在灯影里飞舞。院子里脚步杂沓，大门咣啷咣啷地响着，胡同里响着一串串清脆的驴蹄声。厢房里，男人们的笑声响亮又粗野，三桃园呀，五魁首呀，七朵梅花八匹马呀，他们在猜拳行令。鱼、肉的香味使我的六个姐姐齐集在东间屋的窗户上，馋涎欲滴。母亲目光如电，逼视着大姐。大姐倔强地与母亲对视着，眼光相碰，溅出蓝色的火花。

&ldo;你是怎么想的？&rdo;母亲威严地问。

大姐抚摸着狐狸蓬松的尾巴，反问道：&ldo;你是什么意思？&rdo;

母亲道：&ldo;别给我装糊涂。&rdo;

大姐道：&ldo;娘，我不明白您的意思。&rdo;

母亲换了一副悲哀的腔调，说：&ldo;来弟呀，你们姊妹九人，你是老大。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娘就没有指靠了。&rdo;

大姐猛地站起来，用从没使用过的激奋腔调说：&ldo;娘，您还要我怎么样？您心里装着的只有金童，我们这些女儿，在您心里，只怕连泡狗屎都不如！&rdo;

母亲说：&ldo;来弟，你别给我岔杈儿，金童是金子，你们起码也是银子，怎么会连狗屎都不如呢？今儿个，咱娘俩打开窗户说亮话吧，那姓沙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肠，我看他在打你的主意。&rdo;

大姐低下头，抚弄着狐狸尾巴，眼睛里进出几滴亮晶晶的泪珠，她说：&ldo;娘，能嫁给这样一个人，我就知足了。&rdo;

母亲像被电击了一下，说：&ldo;来弟，你无论嫁给谁，娘都答应，就是不能嫁给这姓沙的。&rdo;

大姐问：&ldo;为什么？&rdo;

母亲说：&ldo;不为什么。&rdo;

大姐用恶狠狠的、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口吻说：&ldo;我给你们上官家当牛做马，受够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