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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游戏‐‐《国画》代后记
我的小说一直写得轻松,信笔所至,随心所欲。也许这就是我的小说写得不如人意的缘故吧。王蒙先生说我的中篇小说《秋风庭院》很有黄昏气氛,但止于黄昏之叹,又令人不太满足。张韧先生在为我的小说集《官场春秋》所作的序言中,说我的小说有愤激有慨叹有调侃,又止于愤激、慨叹和调侃;官场气氛很浓,又止于官场气氛;叫人几分叹惋,又几分无奈。这两位老师都是我很敬重的,他们的批评令我折服。
这世上自有作家以来他们都在写人,而且是写现实(或说现在)的人。不管作家们自己觉悟与否、承认与否,他们写历史也罢,写神怪也罢,抑或浪漫主义也好,超现实主义也好,他们都在写天天可以看到的人。如果非说题材不可,那么人便永远是惟一的题材。如果把作小说比作化学试验,那么人就是试验品,把他们放进官场、商场、学界、战场或者情场等等不同的试剂里,就会有不同的反应。作家们将这种反应艺术地记录下来,就是小说。雨果说过这样的话: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和黑暗交织着、厮杀着,这就是我们为之眷恋而又万分无奈的人世间。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写人,而偏要怀着堂吉诃德式的激情,总想着去写某某题材呢?有人说我的小说深入到了社会体制上的批判,这似乎是一种抬举,我不以为然,因为惟有人心江河万古。我想曹雪芹作《红楼梦》时一定没有想到要借此拯救大清天朝的。事实早就证明,自从作家想当医生以来,一直力不从心,也就无从称职了。
我之所以仍把我要写的人物放在我熟悉的环境里行走,也许只是为了驾轻就熟。我是一个想象力极其有限的人,如果涉笔陌生的环境,可能很费神。人们有个印象,说我是专写官场的作家。这只能说明如今人们太关注官场了。也许正因为我写了太多自己熟悉的生活,因而也常有朋友建议:你是否也写写别的题材?这让我难以作答。事实上,我是不承认自己写的是什么官场题材小说的。我几乎不赞同所谓题材一说。我想作家如果总想着自己在写什么重大题材,并总想着某某题材的重大意义,只怕写不出什么好作品来的。
我原本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可现实逐渐让我明白,理想主义是最容易滑向颓废主义的。颓废自然不是好事,但颓废到底还是理想干瘪之后遗下的皮囊。可现在很多人虽不至于颓废,却选择了麻木,而且是连理想的泡沫都从未拥有就直接走向了麻木。我既不想颓废,也不愿麻木。我不准备游戏人间,无论为文,或者为人。现在人们惯于把庄严和崇高当做滑稽可笑的事了,真正的庄严和崇高被漠视和嘲弄,而种种伪庄严、伪崇高却被一部分人很职业地装扮着。这部分人因为粉墨登场,手中便总是持有绩优股票,可以经常收益红利。我不情愿被人嘲弄,也不想戴任何虚假的面具。
作小说是一件暴露自己灵魂的事。任何一位作家,不管他的写作如何晦涩曲折,他的灵魂也会在作品中隐现。我自信我的灵魂见得天日,所以我作小说。如果有一天,我的血管里流淌的已是腐臭的淤血,我的灵魂已被淤血污染,我就不会再写小说了。
祝福我的父亲母亲
‐‐《梅次故事》序(书出版时因故未用)
《国画》出版以后,我经历了许多事情。本可将&ldo;经历&rdo;二字改作&ldo;遭遇&rdo;的,却怕招致无聊的议论。我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做人做事还是平和些吧。
正月初三,我上南岳衡山朝圣,佛前长跪,心念明净。佛我是无所谓信无所谓不信的,
总以为拜佛就是拜自己的灵魂。佛祖恕我!尔后我云游昆明、建水、大理、丽江,念念不忘洗心革面,超度新我。再尔后,我就消失了,同这个世界断绝了联系。在南方某市的某个偏僻角落,我租了一间三楼的民居,埋头写这部小说。
这时,小说才写了一半。写得很艰难,常常放下来就是几个月不去理会。内心太不宁静了。躲了起来,同我为伍的就只有小说中的人物。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写作,我就气定神闲。此前万念,与我皆若浮云。不停地写,累了就睡,饿了就吃。我都写了些什么?多说就没有意思了。作家于小说之外,本不该说太多话的。
房间没有暖气,冷得刺骨。本来有家宾馆的老总要给我个房间做工作室的,我婉言谢绝了。我不想欠别人的人情,那里也不是个可以让我匿身的地方。我只好端着华硕手提电脑,坐在被窝里写作。床松松垮垮的,老吱吱地响。也许房东会奇怪我日夜躲在屋里,足不出户。这时候,扫黑风暴席卷全国,他们是否怀疑我是个在逃的黑老大呢?见我到底还算面目慈善,才没有去报案吧。我将手机关了,可传呼机总在我的腰间震动。是那些惦记着我的亲人和朋友。我没有回电话,请求他们宽恕我!
初稿完成了,我突然很想念老父老母了。在北京改稿近一个月,我便把父母从湘西老家接了来,带在身边。父母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吃过太多的苦。我对父母一直心怀歉疚,没时间带他们出去走走。如今我是个自由写作者,了无牵挂,终于如愿了。妈妈说,七十多岁的父母,跟着四十岁的儿子,一出门就是个把月,没听说过。老人这是高兴。妈妈到了北戴河,看见了大海,竟然在沙滩上跑了起来。我见了几乎落泪。很多年没有同父母朝夕相处了,我发现自己脾气竟然越来越好了。我伏案写作,妈妈老在身后唠唠叨叨。她老担心我写出麻烦,教我如何如何写。她老人家居然要我写《我爱我家》之类的东西,逗得大家都高兴。我一点儿也不烦,只是不停地回头朝两位老人笑。我原是个很任性的儿子,老同父母顶嘴。天天听着妈妈的唠叨,我完成了这部小说的第二稿。
书稿送给编辑去了,我松了口气,父母却很焦虑。后来编辑征求我的意见,能不能写得更饱满些。我也觉得不够尽兴,便答应再改一次。父母却以为出了麻烦。父亲是当年的右派分子,就因为几句话便受了二十多年的罪。这块伤疤终生都让他们的胸口隐隐作痛。妈妈说我的时候,爸爸总是默默地望着我。他们不希望儿子再重复自己的苦难。我反复解释,父母都不相信,总以为我在宽慰他们。我便说,我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你们就把自己当老小孩,安心跟着我吃,跟着我玩吧。退一万步讲,哪怕就是出了什么事,也得由我自己承担啊。父母就有些无奈,感叹自己毕竟老了,庇护不了儿女了。
回到长沙,我又躲了起来。父母那忧虑的面容老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必须按照自己的想法写小说,却又不能让老人家再为我担惊受怕。这时,父母又回老家去了。我便隔几天打个电话回去,老在电话里打哈哈。妈妈总喜欢琢磨我电话里的声音和语气,惴度我是否真的开心。曾经有很多谣言,说我如何如何了。父母便老打电话来,我也是老打哈哈。有天黄昏,父母突然敲开了我的门。白发苍苍的父母从天而降,我又喜又恼,恼的是他们怎么不事先打电话,好让我去车站迎接。父母只是笑,进门后反复打量我。我忽然明白,两位老人就是想让我措手不及,好看看我真实的状态。我不禁鼻腔发酸,关进洗漱间,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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