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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深秋,碧云秋色,寒鸦点点,霜叶微红。
楚府院内萧瑟寂寥,落叶满阶,遍地红黄。
微凉的秋风入户更振奋了伏案奋笔之人的精神,他下笔更加急速,力透纸背。一双浓眉紧紧地挤出一道道纵沟,他显得很焦躁,落笔有些凌乱。他匆匆将信笺写成,装进信封里,用红腊密封好,放在桌案正中,心头沉重如大石压顶。他抬头望向窗外,俱是枯枝残叶,心中戚戚,无可名状。
敲门声惊起,他骇然洒落了半杯茶水与桌上。他慌忙将信收入怀中,急叫来人入内。
来人满面风尘,还未及梳洗,单膝跪下,抖落背上尘土,痛心疾首道:“大人,军报到了,将军战败了。”
他目瞪口呆,惊惧万分,身子向后重重一靠,不住重复,似是自问又像是问他道:“败了?败了!”
来人垂首,沉痛地应声。
他半响回魂,颤声问道:“那伤亡如何?”
“伤亡十之六七,大将军他,他战死在熏宝城中了。”
又一个噩耗传来,他不敢置信地站起来,却又因为双腿发软,而伏倒在案上。抬头时,发髻微乱,眼角噙泪,双目绯红,痛声道:“大哥,死了?!”
他似要昏倒,那人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身体,他还未地喘息之空,又有下人前来回禀:“大人,蒲公公传旨圣上急昭您入宫见驾。”
他被来人扶着坐下,喝了两口热水压惊。他拼命的捋顺自己紊乱的思绪,调整急促地呼吸。他缓了缓,吩咐下人将自己的官服取来,待下人出去,又拉着手对来人说道:“若我有事,你去找孟、刘两位大人请他们务必想办法保我妻儿,尤其是三夫人,定要留住她的性命为好。”他从怀中掏出信笺将其塞入他的手中,恳求道,“先将此信送去金陵,你在宫门等我消息,一旦有失切记将此信寄往金陵家中。”
那人郑重将信笺收好,对他抱拳,躬身离去。
听着远处孤雁的啼鸣,他忽然扶住了脸,嘶声凄厉而呼:“大哥!”
他这一去便是接近天明破晓才归来,他骑马入府,进门便扎进书房,身心俱疲、万念成灰。
第二日,朝中圣旨传来。天盛军主帅楚忠濂于异族联军对战中战败身死,革去其世袭爵位,由于其生前未曾娶妻,没有妻室儿女,倒也没有可以株连的家眷。金陵楚氏皆被训责,而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楚义濂则连降三级,罚俸三年,眼见得他不过七年八载便有望登坛拜相的荣耀前程就此斩断,他却并不惋惜,只是一想到他战死沙场,却未能马革裹尸的大哥,数度掉泪,悲伤难以自抑。
惩处执行后不久,楚义濂便请了漫长的病假,同僚都以为他自暴自弃,要就此放弃自己的政治前途,却不知他确是因为悲痛过度,难以应对纷繁复杂的朝政公务。
傍晚,他再次因伤痛拒绝了饭食,每次敲门声响起对他的神经都是巨大的折磨,他迟钝地抬起头来。
这次进来的却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妇人。她穿着一身端庄却略显老气的枣红团花大袖衫,明明已经入夜,又是拜见丈夫,却依然金钗玉饰戴的齐整,妆容似是重新补过,抬手投足之间尽是氏族仕女的骄矜庄重。
他望着他这个从垂髻之年便一直活在礼教的约束下而变得呆板严肃毫无灵气的正妻,轻轻叹了口气。
她少有笑容,面部僵硬,表情木然。每次两人的对话都好像臣属之间例行公事,几乎没有夫妻之间的亲密与戏谑,这种枯燥无趣的生活连楚义濂都难以忍受,她却毫无怨言,似很是自得其乐。
她恭敬而淡漠地请他务必保证身体,恢复饮食,并引用了一大堆儒教之礼来劝导他,他听得厌烦,又没有心思和力气争论,随便喝了几口热汤,吃了一块酥饼,她这才露出一丝得胜的笑意。
她走了没多久,楚义濂便躺在软榻上,然而却毫无睡意。昏沉中一只温软的手抚上他的脸颊,他惊讶地反手握住,翻身瞧时,于阴影处瞧见了一张担忧的脸。
“这么晚,你又来做什么?”楚义濂坐起,小心地扶着她坐下,她挺着即将足月的肚子,抱着一个灰布包袱,坐在床边。
她不似大夫人卢氏穿着,仅着素衣素裙,环佩珠钗一只未戴,发鬓间插着一朵白花,不施粉黛,却依旧清婉娴丽,但她愁色敷面,美目流眄,瞧着他一日胜似一日的忧思成疾、形销骨立,落泪道:“你这般可怎么好,大哥在天之灵亦不会安心的。”
楚义濂疼惜地替她拭泪,柔声道:“我无事,你莫要胡想,当心身子。”
她低头从灰色包袱里掏出一个牌位交给他道:“我知你心思,大哥战败,死的惨烈,到底是为国捐躯,却惹恼了圣上,楚氏上下也不敢祭奠,我只得暗中遣人替大哥做了个牌位,用的是他的字号,也不敢写名字,咱们放在屋中悄悄祭奠,也算尽一点心意。”
楚义濂瞧着牌位上的字,感动地热泪盈眶,他将其揽在怀中,哽咽道:“荞儿,这世上唯有你最懂我,这让我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她柔声细语地安抚丈夫的伤心,体贴入微之情像温水一般冲入他冰凉的四肢百骸。两人于灯下静静相依,像栖息在波涛骇浪上的一叶孤舟。
楚义濂的假期不过刚休了几天,便被特招回朝,连日议事深夜才归来。这日,又是酉时还未见车马响。卢氏也懒得等他回来,独自在屋中用完饭,便更衣听屋中丫头说笑解闷。
戌时一刻,二夫人蒋氏木兰匆匆跑进屋,抚着胸口惊吓似得说道:“夫人,三妹要生了。”
卢氏不紧不慢地站起,责备似得瞥了她一眼,沉声道:“慌什么,把产婆叫来,屋中婆子丫头都是现成,热水、布匹、药材家里应有尽有,只叫他们用就是了。你又不是没生过,值得这般大惊小怪的吗?”
蒋木兰脸一红,羞怯地垂下头,因为着急奔跑,吸入了几口凉气,这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
“行了行了。”卢氏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回屋歇着吧,你这个病美人,真是中看不中用。”
蒋木兰垂头丧气地压低声音,捂住口鼻。刚迈出一步,忽而脸色一白,因为她听到身后传来卢氏的一句无情的嘲讽,“怪道连个儿子都保不住。”她浑身震颤,不住咳嗽,像是快要倒塌的墙壁,颤颤巍巍的走了。
府中的几位有经验的婆子领了命令,陆续进了白荞的房间。丫头叫醒在偏房熟睡正酣的产婆,拉着她狂奔入院。
卢氏将任务分配好,便返回屋中休息。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丫头不懂事便在她面前嚼舌根:“不过一个妾氏,生个孩子竟弄得府里上下都不得安生。”
稳重的任嬷嬷喝止她们住了口:“你们这帮丫头懂什么,夫人不过顾得是老爷的颜面。”她将泡好的蜂蜜花茶吹凉了递给卢氏,卢氏微微点头。她立马画蛇添足,多嘴提议道:“夫人不若过会儿去三夫人房里坐坐,便是在老爷面前装装样子也好。让老爷也看到夫人您的大度容人。”
听了这话儿,卢氏冷了一张脸,斜眼瞪着她道:“像话吗?我一个正室去照顾一个妾氏生孩子。她算什么东西。我是洛阳顾氏嫡出的小姐,她不过一个蜀南的乡下丫头,识几个字,会弹几段曲儿,做几首诗,便把老爷迷得五魂三倒的。若是时运不济,也就是青楼艳妓的命。老爷糊涂,我可不糊涂,还能怕了她,让她越发得意猖狂,不知自己是谁了。”
老嬷嬷顿时噤了声,几个旁观的丫头均露出得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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