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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2页）

作家送他到汽车站的时候又说：&ldo;我有一个朋友，报社的记者，听了你的情况很感兴趣，想给你写篇报道。所以你得。快些，快些发表几篇。不必要求太高。&rdo;

他被成功的前景搞晕了。

回来，一宿都没有睡安稳。秋雨下个不停。闪亮的雨丝一直在窗外的路灯下跳动，像一根根弹动的琴弦。他想象着自己的名字印在刊物上会是什么样；想象着认识他的人看到那份刊物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想象着那个记者来了，自己怎么说……报纸上有一篇关于他的报道‐‐&ldo;哟！这不是扫街的那个瘸子吗？！&rdo;不错，正是！……人们看他时的眼神再不会只是怜悯了，更不会是歧视了，而是惊讶、佩服……她呢？第一件事当然是给她寄一本去。如果能在她所在的那个省发表就更好了，先不告诉她，让她自己买到时吃一惊……她的父母、亲友，还有什么理由说她对他只是出于怜悯呢……

……&ldo;你别急，你能写出好东西来的。写出来让他们看看。&rdo;她仰着脸，后脑勺顶在树干上。

一群白色的鸽子在荒岗上空飞着。她坐在他身旁。春天的天空中还飘着几只风筝，很高。

&ldo;让谁们？&rdo;

&ldo;你知道。&rdo;

是。他知道。

&ldo;他们只是不了解你。&rdo;

是。这他也知道。她的两个姐夫，一个是副教授，一个是年轻有为的画家……

第05节

他不睡了，坐起来；拉开灯。从别人的眼神里感觉出自己存在的价值，感觉出自己对别人很有用，是一件来劲儿的事。他穿好衣服，坐在小桌前，铺开作家送给他的那沓稿纸，激动得手都发抖。他想抽那盒好烟，从抽屉深处找了出来。&ldo;点子&rdo;被吵醒了，在&ldo;小木屋&rdo;里叫。他把&ldo;点子&rdo;放出来，让它在床上走。他不断把稿纸展平，吹去落在上面的烟灰。按照商量好的写。总想着那个记者和&ldo;身残志不残&rdo;这句话。&ldo;点子&rdo;、纳闷儿地在床上走了一会，又飞进了&ldo;小木屋&rdo;，它认得黑夜。

他用了五个晚上，写了一篇万把字的小说。拿给那个作家看，作家捏着下巴，好一会没言语，最后说：&ldo;行，包在我身上。&rdo;后来，那篇东西发表了。他现在都不愿意管它叫小说。这么多年来他只发表过那一篇，但那却是最大的失败，或者说是最大的屈辱。

&ldo;是个人都想赚点稿费了！&rdo;有人说。

他没太在意，认为是一种正常的妒嫉。

&ldo;行呵哥们儿！多少钱？&rdo;有人问。

他回答了，还请了客。

&ldo;听说你上报纸了？&rdo;&ldo;听说要给你上电视？&rdo;

传走了样儿。他解释了，不过却总想着报纸、电视。那个记者还没来，他不好意思向那个作家去打听。

&ldo;真够能瞎编的！&rdo;有些人说。

他心里一颤，知道很多地方是瞎编的，不真实。

&ldo;就他妈这玩意儿还发表哪？假里咕唧的，挂块骨头狗全会！&rdo;也有人这么说。

他心里发虚，不敢争辩，很别扭。

&ldo;嘘‐‐，瞎嚷嚷什么你！你知道作者是……&rdo;&ldo;哟，我不知道，是吗？！&rdo;

他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窟窿，有些清醒了。

&ldo;我最看不起为了发表胡编滥造的人了，艺术水平差点倒还可以原谅。&rdo;&ldo;算啦，有能耐你跟那些名家嚷嚷去！一个残废人，你还要他怎么着？&rdo;

他原来是在走向深渊，而他却还以为是在爬向山顶呢！

……

他头一次清晰地感到，所有的人，所有的好人，在心底都对伤残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或鄙视。不能像要求一个正常人一样地要求一个伤残人。如果是赛跑倒还有道理，可这是写作！似乎残废的肢体必然配备着残废的灵魂。你跟一个伤残人较什么真儿呢？他们已经够难的了。好像连发表伤残人的作品也不过是对他们的救济。就像街头卖唱的残艺人，唱得不好没关系、人们原本也不指望能得到艺术享受，只是为了救济不得不耐着性子好歹听一听。他猛地想起了那个作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ldo;你应该看到有利条件，我已经和编辑们谈了你的情况……&rdo;

天！难道我是要以我的伤残作为什么&ldo;有利条件&rdo;吗？这时他才明白，所谓&ldo;他的情况&rdo;是指什么了。好胳膊好腿的人胡编滥造要遭到谴责和轻蔑，而肢体伤残的人胡编滥造为什么就能得到宽容呢？遭到谴责和轻蔑的之所以遭到谴责和轻蔑，是因为人们用人的标准来要求他；得到宽容的之所以得到宽容，是因为……哈！妙透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本来是想让那些歧视伤残人的心理遭到打击，让那些轻蔑伤残人的断言遭到失败，没想到结果却更为这些歧视和轻蔑提供了根据！晤，是了，我正在走向深渊。不知道她读了那篇东西怎么想。那篇东西一发表，他就寄给了她。这下她的父母和亲友更有理由看不起他了。深渊，更深的深渊！而且、是他自己费了好大劲儿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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