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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会对诚大姪姪一点印象都没有?想必也是他自己心虚,总是靠后站,蕊秋楚娣走后也不到他们家来玩,不像他别的弟兄们。只有他,她倒有点介意,并不是因为她母亲那时候是有夫之妇‐‐时候再讲法律也未免太可笑了。而且当时也许也带点报復性质,那时候大概已经有了小公馆。她不过因为那是她的童年,不知怎麼那一段时间尤其是她的。久后她在纽英伦乡下有一次路上遇见一家人,一个小男孩子牵著一匹&ldo;布若&rdo;,一种小巧的墨西哥驴子,很可爱,脸也不那麼长。因为同路走了一会了,她伸手摸了摸牠颈项背后,那孩子立刻一脸不高兴的神气。她也能了解,她还没忘记儿童时代佔有性之强。
那年请大姪姪们来过阳历年,拍的小照片楚娣还有,乃德也在座,只有他没戴金银纸尖顶高帽子。九莉没上桌,但是记得宴会前蕊秋楚娣用大红皱纸裹花盆。桌上陈列的小炮仗也是这种皱纸,掛灯结綵也是皱纸带子。她是第一次看见,非常喜欢,却不记得有诚大姪姪这人。他也没拍进照片。
她们走后这几年,总是韩妈带九莉九林到他们家去,坐人力车去,路很远,一带低矮的白粉平房,在乾旱的北方是平顶,也用不著屋瓦。荒凉的街上就是这一条白泥长方块,倒像中东。墙上只开了个旧得发黑的白木小门,一进去黑洞洞的许多小院子,都是一家人,但是也有不相关的亲戚本家。转弯抹角,把她们领到一个极小的&ldo;暗间&rdo;里,有个高大的老人穿著灰布大褂,坐在籐躺椅上。是她祖父的姪子,她叫二大爷。
&ldo;认了多少字啦?&rdo;他照例问,然后问他媳妇四嫂:&ldo;有什麼点心可吃的?&rdo;
四嫂是个小脚的小老太太,站在房门口。翁媳讨论完了,她去弄点心。大姪姪们躲得一个都不见,因为有吃的。
&ldo;背首诗我听,&rdo;他说。
九莉站在砖地上,把重量来回的从左脚挪到右脚,摇摆著有音无字的背&ldo;商女不知亡国恨,&rdo;看见他拭泪。
她听见家里男佣说二大爷做总督。南京城破的时候坐在篮子里从城墙上弔下来逃走的。
本地的近亲只有这两家堂伯父,另一家阔。在佣人口中只称为&ldo;新房子&rdo;。新盖的一所大洋房,里外一色辱黄粉墙,一律白漆傢俱,每问房里灯罩上都垂著一圈碧玻璃珠总。盛家这一支家族观念特别重,不但两兄弟照大排行称十一爷十三爷,连姨奶奶们都是大排行,大姨奶奶是十一爷的,二姨奶奶三姨奶奶是十三爷的。依次排列到九姨奶奶&ldo;全&rdo;姨奶奶,绕得人头晕眼花。十一爷在北洋政府做总长。韩妈带了九莉姐弟去了,总是在二楼大客厅里独坐,韩妈站在后面靠在他们椅背上,一等等好两个鐘头。隔些时韩妈从桌上的高脚玻璃碟子里拈一块樱花糖,剥给他们吃。
有人送的一个新姨奶奶才十七岁,烟台人,在壁炉前抱著胳膊閒站著,细窄的深紫色旗袍映著绿磁砖壁炉,更显得苗条。梳著两隻辫子髻,一边一个,稀疏的前刘海,小圆脸上胭脂红得乡气。
&ldo;来了多少年哪?是哪儿人哪?&rdo;她沉著脸问韩妈。同是被冷落的客人,搭訕著找话讲,免得僵。韩妈恭恭敬敬一句一个&ldo;姨奶奶&rdo;,但是话并不多。
连新姨奶奶都走开了。终於七老太太召见,他们家连老太太都照大排行称呼。七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拉著他们问长问短。&ldo;都吃些什麼?他们妈妈好些东西不叫吃,不敢乱给东西吃。鯽鱼蒸鸡蛋总可以吃吧?还有呢?&rdo;一一问过,吩咐下去,方轻声道:&ldo;十六爷好?十六奶奶十九小姐有信没呀?&rdo;她当然用大排行称呼乃德兄妹。&ldo;咳呀,俩孩子怎麼扔得下,叫人怎不心疼哪?还亏得有你们老人喔!&rdo;
&ldo;还是上回来的信吧?我们底下人不知道呵,老太太!&rdo;
&ldo;俩孩子多斯文哪!不像我们这儿的。&rdo;
&ldo;他们俩倒好,不吵架。&rdo;
&ldo;十六爷这向怎麼样?&rdo;又放低了声音,表示这一次是认真问。随即一阵嘁嘁喳喳。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ldo;我们不知道呵,老太太,我们都在楼上。现在楼下就是两个烧烟的。&rdo;
问话完毕,便向孩子们说:&ldo;去玩去吧。要什麼东西跟他们要,没有就去买去。到了这儿是自己家里,别做客。&rdo;
没人陪着玩,韩妈便带他们到四楼去,四楼一个极大的统间,是个作场,大姨奶奶在一张长案上裁剪、钉被窝,在fèng衣机上踏窗帘。屋角站著一大捲一大捲的丝绒织花窗帘料子。她脸黄黄的,已经不打扮了,眉毛头髮漆黑而低蹙。蝌蚪似的小黑眼睛,脸上从来没有笑容。
&ldo;噯,韩大妈坐,坐!见过老太太没?&rdo;
&ldo;见过老太太嘍!大姨奶奶忙。&rdo;
她短促的笑了一声。&ldo;我反正是‐‐总不閒著。老王倒茶!&rdo;
&ldo;大姨奶奶能干嘛!&rdo;
老太太废物利用,过了时的姨奶奶们另派差使。二姨奶奶比大姨奶奶还见老,骨瘦如柴,一双大眼睛,会应酬,女客都由她招待,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
大姨奶奶有个儿子,六七岁了,长得像她,与九莉姐弟一样大,但是也不跟他们玩,跑上楼来就扯著他母亲衣襟黏附在身边,嘟囔著不知道要什麼。
她当著人有点不好意思,诧异的叱道:&ldo;嗯?&rdo;但终於从口袋里摸出点钱来给他,嗔道:&ldo;好了去吧去吧!&rdo;他又蹬蹬蹬跑下楼去。
&ldo;开饭了。&rdo;女佣上楼来请下去吃饭。
老太太带著几个大孙子孙女儿与九莉九林,围坐在白漆大圆桌上。他们俩仍旧是家里逐日吃的几样菜搁在面前,韩妈站在背后,代夹到碗碟里。
饭后老太太叫二哥哥带他们到商务印书馆去买点东西给他们。二哥哥是中学生,二蓝布罩袍下面穿得棉墩墩的,长圆脸冻得红一块白一块,在一排排玻璃柜台前徘徊了很久。有许多自来水笔,活动铅笔,精緻的文具盒,玻璃镇纸,看不懂的仪器,九莉也不好意思细看,像是想买什麼。
一个店伙走上前来,十分巴结,也许是认识门口的汽车,知道是总长家的少爷。二哥哥忽然竖起两道眉毛,很生气似的,结果什麼也没买。
晚上汽车送他们回去,九莉九林抢著认市招上的字,大声唸出来,非常高兴。
&ldo;新房子&rdo;有个僕人转荐到海船上当茶房,一个穿黑嗶嘰短打的大汉,发福后一张脸像个油光唧亮的红苹菓。
&ldo;他们可以&lso;带货&rso;,赚的钱多,&rdo;九莉听见家里的佣人说。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
烟台出的海棠果,他送了一大篓来,篾篓几乎有一人高。女佣们一面吃一面嗤笑著,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还没吃完早已都吃厌了。
月夜她们搬了长板凳出来在后院乘凉。
&ldo;余大妈你看这月亮有多大?&rdo;
&ldo;你看呢?&rdo;
&ldo;你们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rdo;韩妈转问九莉。&ldo;有银角子大?单角子还是双角子?&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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