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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初夏,我们搬了一次家。随了这搬家而得到的是关于他的一些趣闻。正像其他孤独的人们一样,这老人的心,在他过去的生命里恐怕有一个很不短的期间,都在忍受着孤独的啮噬。男女间最根本最单纯的要求也常迫促着他。终于因了机缘的凑巧,他认识了一个有丈夫而不安于平凡的单调的中年女人。从第一次见面起,会有些什么样的事情在两人间进行着,人们可以用想象去填补,这中年女人不缺少会吐出玫瑰花般的话的嘴,也不缺少含有无量魔力的眼波,这老人为她发狂了。但不久,就听到别人说,一个夜间,两个人被做丈夫的堵到一个屋里,这老人,究竟因为曾做过泥瓦匠,终于从窗户里跳出来,又越过一重墙逃走了。
这以后,人们的谈话常常转到他身上去。我每次见了这蝙蝠形的脸的老人的时候,只是忍不住想笑。我想象不出来这位面孔仿佛很严肃的老人在星光下爬墙逃走的情形。这蝙蝠形的脸还像平常一样地布满了神秘吗?这灰白的胡子还像平常一样地撅着吗?但老人却仍然像平常那样沉静严肃;他仍然要我听他讲故事,怎样一个放牛的小孩遇到一个狼,又怎样脱了险。我再也无心听他讲故事,我只想脱口问了出来;但终于抑压下去,把这个秘密埋在自己的心里,暗暗地玩味着这个秘密给予我的快乐。
老人的情况却愈加狼狈了。以前他住的那座黑洞似的草棚,现在再也在里面住不下去,只好移到以前常领我去玩的那个古庙里去存身。庙里从来没见过和尚和道士的踪影,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孤伶地陪着那些头上垒着燕子窝的泥塑的佛像住着。自从他搬了去以后,经过了一个长长的夏天,我没能见到他。在一个夏末的黄昏里,我到庙里去看他。庙仍然同从前一样的衰颓,柏树仍然遮蔽着天空。一进门,四周立刻寂静了起来,仿佛已经走出了嚣喧的人间。我看到老人的背影在大殿的一个角隅里晃动,他回头看到是我,仿佛很高兴,立刻忙着搬了一条凳子,又忙着倒水。从他那迟钝的步伐上、伛偻的身躯上看来,这老人确实老了。他向我谈着他这几个月来的情况。我悠然地注视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看夜色织入柏树丛里,又布上了神像。神像的金色的脸在灰暗里闪着淡黄的光。我的心陡然冷了起来,我的四周有森森的鬼气,我自己仿佛走到一个神话的境界里去。但老人却很坦然,他把这些东西已经看惯了,他仍然絮絮地同我谈着话。我的眼前有种种的幻象,我幻想着,在中夜里,一个人睡在这样一个冷寂的古庙里,偶尔从梦中转来的时候,看到一线凄清的月光射到这金面的神像上,射到这朱齿獠牙手持巨斧的大鬼身上,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我的心愈加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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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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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老人却正在谈得高兴。他告诉我,怎样自己再也不能做泥瓦匠,怎样同街住的人常常送饭给他吃,怎样近来自己的身体处处都显出弱像;叹了几口气之后,结尾却说到自己还希望能壮壮实实地活几年。他说,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托着一个太阳。人们不是说,梦见托太阳是个好朕兆吗?所以他很高兴,知道自己的身子就会慢慢地壮健起来。说这句话的时候,蝙蝠形的脸缩成一个奇异的微笑。从他的昏暗的眼里蓦地射出一道神秘的光,仿佛在前途还看到希望的幻影,还看到花。我为这奇迹惊住了。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抬头看外面已经全黑下来,我站起来预备走,当我走出庙门的时候,我好像从一个虚无缥缈的魔窟里走出来,我眼前时时闪动着老人眼里射出来的那一线充满了生命力的光。
看看闷人的夏天要转入淡远的凉秋去的时候,老人的情况更比以前艰苦起来,他得了病,一个长长的秋天就在病中度过去。病好了的时候,他变成了另一个人,身体伛偻得简直要折过去,随时嘴里都在哼哼着,面孔苍黑得像涂过了一层灰。除了哼哼和吐痰以外,他不再做别的事,只好在一种近于行乞的情况下把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就这样过了年。第二年的夏天,听说我要到故都去,他特意走来看我。没进屋门,老远就听到哼哼的声音,坐下以后,在断断续续的哼声中好歹努着力迸出几句话来,接着又是成排的连珠似的咳嗽。蝙蝠形的脸缩成一个奇异的形状。我用一种带有怜悯的心情同他谈着话。我自己想,看样子生命在老人身上也不会存多久了。在谈话的空隙里,他低着头,眼光固定在地上。我蓦地又看到有同样神秘的光芒从他的眼里射了出来,他仿佛又在前途看到希望的幻影,看到花。我又惊奇了,但老人却仍然很镇定,坐了一会儿,又拖了自己孤伶的背影蹒跚地走回去。
到故都以后,我走到另一个世界里,许多新奇的事情占据了我的心,我早把老人埋在回忆的深黑的角隅里。第一次回家是在同一年的冬天。虽然只离开了半年,但我想,对老人的病躯,这已经是很够挣扎的一段长长的期间了。恐怕当时连这样思也不曾想过。我下意识地觉得老人已经死了,墓上的衰草正在严冬下做着春的梦。所以我也不问到关于他的消息。蓦地想起来的时候,心里只影子似地飘过一片淡淡的悲哀。但我到家后的第五天,正在屋里坐着看水仙花的时候,又听到窗外有哼哼的声音,开门进来的就是这老人。我的脑海里电光似的一闪,这对我简直像个奇迹,我惊愕得不知所措了。他坐下,又从断断续续的哼声中进出几句套语来,接着仍然是成排的连珠似的咳嗽。比以前还要剧烈,当我问到他近来的情况的时候,他就告诉我,因为受本街流氓的排摈,他已经不能再在那个古庙里存身,就在那年的秋天,搬到一个靠近圩子墙的土洞里去,仍然有许多人送饭给他吃,我们家也是其中之一。叹了几口气之后,又说到虽然哼哼还没能去掉,但自己觉得身体却比以前好了,这也总算是个好现象,自己还希望能壮壮实实地再活几年,说完了,又拖着自己孤伶的背影蹒跚地走回去。
第二天的下午,我走去看他,走近圩子墙的时候,已经没了住的人家,只有一座座纵横排列着的坟,寻了半天,好歹在一个土崖下面寻到一个洞,给一扇秫秸编成的门挡住口。我轻轻地拽开门,扑鼻的一阵烟熏的带土味的气息,老人正在用干草就地铺成的床上躺着。见了我,似乎有点儿显得仓皇,要站起来,但我止住了他。我们就谈起话来。我从门缝里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坟顶。四周仿佛凝定了似的沉寂,我不由地幻想起来,在死寂的中夜里,当鬼火闪烁着蓝光的时候,这样一个垂死的老人,在这样一个地方,想到过去,看到现在,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这样一个土洞不正同坟墓一样吗?眼前闪动着种种的幻象,我的心里一闪,我立刻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坟墓里,面前坐着的有蝙蝠形的脸和白须的老人就是一具僵尸,冷栗通过了我的全身。但我抬头看老人,他仍然同平常一样地镇定;而且在镇定中还加入了点儿悠然的意味。神秘的充满了生之力的光不时从眼里射出来。我的心乱了;我仿佛有什么东西急于了解而终于不了解似的,心里充满了疑惑;但又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我不愿意再停留在这里,我顺着圩子墙颓然走回家里,在暗淡的灯光下,水仙花的芬芳的香气中,陷入了长长的不可捉摸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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