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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敞明亮的兰亭大殿中央,放着一只青色的青铜大鼎,厚重古朴,只看上一眼,就似乎能嗅到历史的气味,据说是周时传下的古物,距今,已是上千年的光陰。上好的沉木檀香香气缭绕,一缕缕青烟淡淡的从大鼎中飘荡而出。一切都显得朦胧了起来。
以香橘为首的兰亭大殿下人们,各个喜气洋洋的忙碌着,整座大殿,都充满了节庆一般的欢乐气氛。就在刚才,极少踏足兰亭大殿的太子殿下派人送来了大批的赏赐,那些见所未见的异宝奇珍,晃花了这群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女孩子的眼。一夕之间,昔日懦弱胆小的兰妃咸鱼翻身、大获荣宠,这个消息瞬间就传遍了东西六宫,就连太子东宫之外的皇帝正妃们,也齐齐踏进兰亭殿的门槛,向这个当今后宫之中最具殊荣的皇家新贵献上千篇一律的阿谀奉承。
忙碌了半日,终于清净下来。香橘小心的换上一壶清新的茗香,温暖的内廷之中,兰妃和庄太傅,已经相对而坐半个时辰了。
双鬓微微发白的庄太傅一身青衣儒衫,腰间是简朴的青色束带,配着脚下的麻布黑靴,显得干净简朴,坐在这金碧辉煌的兰亭大殿之内,甚至有几分寒酸,一点也不像是外面传闻中那个为了荣华富贵背主叛国的奸诈小人。半个时辰的枯坐,让他的腰稍稍有些不适,他眉头淡淡,轻轻的动了动身体,不想却惊动了低头品茶的锦衣女子。青夏缓缓抬起头来,瞟了他意味深长的一眼,却仍是一言不发。
耐心吗?她有的是。
“夏儿,你怪为父吗?”
终于还是无法忍耐这样无言的尴尬,于政坛上数十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庄太傅忍不住当先开口问道。
青夏一身华服,面如冰雪,头戴八宝璎珞,鬓若仙水流云,抬起冰冷的脸孔,冷冷一笑,轻声说道:“青夏不过是你手上的一颗棋子,你又何必去在乎一颗棋子的感受。怪与不怪,又有何干?”
庄太傅眉头一紧,颇有些伤痛的看向青夏,过了许久,才长吐一口气,沉声说道:“你果然是变了,以前的你,是不会对为父说这样的话的。”
“变了?”
青夏冷笑一声,直起背脊,微微扬起头来,淡淡说道:“你身为人父,明知道女儿的心思是怎样的,却用这般险恶的方法来利用她的感情。庄青夏若还是曾经的庄青夏,此刻就不该安然的坐在这里和你闲话家常,白凌一条毒酒一杯,早就该以死谢罪。你本已无情至此,又何必在我面前装出一幅慈父的样子来贻笑大方呢?”
庄太傅面容一滞,露出一丝无奈和痛苦之色,他目光深沉的看向青夏,终于还是沉重的说道:“夏儿,你现在也许恨我,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理解为父的良苦用心。南楚才是你一生安居之地,离太子才是一生应配的良人,对于这一点,为父永远也不会后悔为你做出这样的决定。”
青夏不置可否,冷然一笑,嘴角轻轻牵起,勾起一丝嘲讽的痕迹。庄太傅面容霎时间沉了下去,一时间,好似老了很多岁一般,颓废的说道:“夏儿,为父明日就要出使大齐,此去路途遥远,相见之日遥遥无期。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为父说的?”
青夏看着这个真正的庄青夏的父亲,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自己在现代从五岁起就已是孤儿,父亲这个词早已离自己遥不可及。未见到庄典儒的时候,她只当这必定又是一个为了自己的功名富贵牺牲女儿幸福的封建家主,可是真正见到他之后,所有的盘算登时打碎,看着他微微佝偻的背脊,一股悲凉之感从心而生。大片大片的苍凉袭上心头,让她分不清楚,那是庄青夏的悲哀,还是她自己的悲哀。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苦笑说道:“还有什么好闻,一切都已经是那么明显了。之前所谓的私藏男子物品,惑乱宫廷,不过是一个局。就算我不反抗丹妃,你们也有别的办法将我定罪。这般大张旗鼓,不就是为了引大齐太子自投罗网?从今以后,庄青夏水性杨花、婬邪无耻之名将传于天下、遗臭万年。天下之大,除了这南楚皇宫,将再无我安身立命之地,你所要让我明白的,不就是这个吗?”
“父亲,”青夏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庄典儒的身边,看着老人的双眼,认真的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何要背叛齐国,来到南楚。庄氏一族世代为大齐权贵,家世鼎盛,大齐国君对庄家也礼敬有加。青夏当日在大齐已贵为当朝太子妃,成为一国之母指日可待。庄氏一族飞黄腾达就在眼前,你又是三朝元老,贵为当朝太尉,金银财宝富贵荣华唾手可得。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主卖国,帮助当时在齐为质子的楚离逃跑,以家族的命运做下这倾天豪赌?你并不是贪图荣华之人,你到底,为的是什么?”
庄太傅身躯一震,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来,紧紧的盯住这个自己完全不再熟悉的女儿的眼睛,嘴唇颤抖,久久不能言语。终于,还是颤抖的露出一丝苦笑,颓然说道:“夏儿,你终于长大了。终于,还是骗不了你。”
庄太傅微微闭目,思量许久,方才沉声说道:“想当年,始皇平定天下,开创不世功业。后来二世武皇攘外平内,铸造了大一统的繁华盛世,百姓生活稳定,安居乐业。那是怎样一幅太平盛世的喜乐局面。谁知,三百年前诸侯叛乱,狼烟四起,秦家无力稳固江山,若不是帝孙昭陽王尚有些运道,恐怕秦国连偏安一隅都难以维持。三百年来,诸国征战,百姓生活水深火热,苦不堪言。现在四国表面虽是平静,实则暗涌不断,齐国虽是富庶,可是却有一致命伤。那就是东南沿海一带,不断叩关饶边的倭寇蛮人。况且北部尚有西川故意留下的华容小道,可由匈奴人长驱直入,且西接南楚,西北更受到强秦的压制。所以无论怎样的兵强马壮、名将辈出,也无法挽救败局,在四面受敌的情况下,早晚有一天会被打过蚕食。终非久留之地。”
青夏眉头一皱,疑惑说道:“楚虽有地势之利,盛产铁矿。可是刀槍虽利,兵马不强。兵勇不及强秦,战马不及西川,父亲为何要到此?”
庄太傅缓缓的点了点头,沉声说道:“你深居闺中,能有此见识,已是不凡。可是终看不到大局。秦虽兵强马壮,战占地辽阔,可是自从二世之后,废太子制度,启选举之制,强秦就此衰落下去。内部不清,诸皇子争权夺位,一日强秦没有改善方法,就难以东顾。宋王残暴,西川国民民风不化,蛮夷之邦,不足惧也。反观南楚,虽兵马不强,但却地势险要,后方更有南疆巨大粮仓,而太子雄才伟略,天下一统之大任必将落入南楚之手。老夫有幸能辅佐贤王平定天下,止息战火,还世间以清平,乃是天赐之幸。”
说到这,庄太傅不禁抬起头来,紧紧的注视着青夏的双眼,沉声说道:“夏儿,离太子惊才艳绝,南楚远离战火蹂躏,更是安居乐土。父亲不求你母仪天下,只求你一生平安,就是父亲最大的心愿了。”
青夏闻言淡淡一笑,笑容苦涩,不由得深深的看向这个年迈的老人,凝眉说道:“既是要她一生平安,又为何让她嫁入宫中。一入宫门深似海,你难道不明白吗?”
庄太傅微微摇头,缓缓说道:“要在这世间安身立命,就必须要有生存的资本。只有站在最高处,才有自由的权利,而我,正是想给你这种自由。”
青夏哑然失笑,无奈的摇了摇头,高处不胜寒,却不知这滔天的富贵就是一把无形的枷锁,身在牢中,还谈什么自由。青夏缓缓的转过身去,面对着窗外一树的细小冰凌,冬季悄然来临,即便是在南楚,也刮起了瑟瑟的寒风。她轻轻推开小敞的窗子,开口说道:“父亲不是一个好父亲,但却是一个心系天下的大贤者。你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为的却是自己心中的理想。这个世上,想要完成一些理想,必然要做出一些牺牲,放弃一些东西。站在世间大义的角度上,我敬佩你,但是站在庄青夏的角度上,我却不能原谅你,前途多佞,太傅保重吧。”
庄太傅霎时间老泪纵横,滂沱如雨,生平坎坷半生,被天下人诟骂,没想到最为了解他的竟是被他屡番利用的女儿。听着青夏这番话里,从父亲到太傅的称呼,他突然痛苦的发现,这个他曾经毫不在乎的女儿,真的就要离他而去了。有什么东西在心内悄然滑落,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否值得。
大殿的长风瞬时灌入,卷起青夏宽大的衣袍,那个痴情到前来劫狱的男子,现在可好?
冥冥中,谁又辜负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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