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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年轻的浮士德1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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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次，我在心中憧憬着这幅画面：我一定会坐上这辆快车过一把瘾。

这里的冬日清晨狂野而令人喜悦；这里，云杉和铁杉的枝头白雪堆积，四周幽静无声；这里，福尔河上船只停泊在岸边，清晨大雪狂舞，大地银装素裹，带给人几分神秘；这里，结冰的湖边有个小屋，里边住着一个邪恶的女人，她气息如兰，肢体性感；这里，新英格兰凄凉、孤寂之美一览无余；这里有红色的谷仓，畜栏里蹄声阵阵，以往马戏团的海报醒目、零乱地招展着；这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早餐香味，有乡下人特制的香肠、火腿、鸡蛋，还有冒着热气的小麦蛋糕以及香气四溢的咖啡；孤独的猎人在结了霜的树丛中打着口哨，呼唤着他们耷拉着耳朵的猎狗。

老巴拉德大夫和他的那些狗现在何处？他非要说说它们都是圣物，说所有那些已故亲人的灵魂都潜入了它们体内。他最小的妹妹的灵魂就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她的耳朵很长，眼里满是忧郁。他经过家乡，爬上那座山时，二十多个死去的亲人围着马车奔跑。那是十一年前的事儿了，当时我才九岁；我脸色阴沉地透过爸爸家的窗户盯着老巴拉德大夫。

这里，有目光肆意直视、腰身冷淡而白皙、强忍欲望、漂亮的波士顿姑娘；这里，有成熟而又头脑简单的金发女郎，她们有娇嫩的香唇，气息如兰，这里的姑娘们胳膊细长优美，站在梯子上采摘桔子；这里有来自堪萨斯的姑娘们，她们体格高大，身体笨重，粗粗的大腿，奶白色的皮肤，她们有钱的父亲送她们来东部上学；这里还有很多身材高大、迷人的姑娘，她们具有大熊般的激情，她们的名字叫尼尔森，伦德奎斯特，乔根森和勃兰特等。

我要乘上那些横贯美国的隆隆列车上下求索，行遍全国。我要去那些版图呈四方形的西部各州；哦，我要去博伊西[33]，去海伦娜[34]，去阿尔伯克基[35]。我要去蒙大拿，去南北两个达科他，还要去那些未知的地方。

这里充斥着暴力和横死，夜晚的街上子弹乱飞，爱尔兰裔警察挥舞着警棍，人行道上脑浆飞溅，血腥刺鼻；这里的小镇上时有杀戮，愤怒的丈夫开枪打死老婆的情人，黑人抡起剃刀充当凶器，山里汉子在山间牧场行凶杀人；这里，粗鲁的醉汉大声吼叫着，寻衅滋事的人们满口脏话；这里，人们高声叫嚷，自吹自擂，充满粗鲁的威胁；这里，亡命的、身材矮小的人面色苍白，瞪着爬虫般的眼睛，在夜幕下肆意杀人；这是一片充斥着谋杀、无法无天的土地。

“你认识那两个利普家的姑娘吗？”他问。“是的，”我说。“她们住在河边的比尔特伯恩村，其中一个发洪水时淹死了。她是个瘸子，总是自己摇着轮椅四处走，可她壮得像头公牛。”“就是那个姑娘。”他说。

这里有一流的运动员和赛跑选手，他们在三月里热身准备比赛；这里有十秒内跑完百米的赛跑运动员，有了不起的跳高运动员和撑杆跳运动员；这里，春天到来时，幼小的桦树树皮又白又嫩，大地开始解冻，林木间新叶如烟；这里，草木开始发芽，荒野突然变得狂野而温柔起来，划船手在河上训练，教练们乘坐摩托艇紧跟其后，当他们奋力划过之后，浪花从他们身边翻卷而过；这里有棒球运动员，他们轻松、缓慢地打着球，跳起来接球时手套发出噗噗的声音，球棒击球时噼啪直响；这里有著名的击球手、接球手和投球手，有黑人小伙子，也有说话慢吞吞、穿着衬衣的白人，露天看台发出一股朽木的树脂味儿；这里有鲁布·沃德尔，那个桀骜不驯、倒霉的投球手，他的左臂挥舞起来就像抡着鞭子；这里是拳击手汇集的地方，有诡计多端的轻量级犹太人，有出手又狠又重的意大利人，有伦纳德、腾德勒、洛基·堪萨斯，还有邓迪；在这里，冠军瞅着对手的身后，一副厌烦的表情。

清晨，我会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醒来，感到自己听见了家乡某条街上的马叫声。

在这里，人们总是想赢，还大吹特吹他们的胜利；在这里，你会一夜暴富，也会瞬间破产；在这里，长达一英里的货车在夜里孤寂地颠簸而行，一节节默然前行的货车车厢里满载着货物，在萧瑟的松间逶迤而行，带着对遥远、未知的新世界的憧憬——驶向广袤、空旷的远方；在这里，乞丐们在日落时分一个个从树林中出来，巨大的水塔悄然无声，暮色降临，神秘、充满活力的铁轨因即将驶过的列车微微颤动着；这里有著名的流浪汉，有俄克拉荷马的里德，有法戈的皮特，还有泽西的荷兰人，他们迅速登上开往西海岸的快速货车；在这里，饱经沧桑的老乞丐们在十月啸啸的风尘中披着皱巴巴的报纸一路乞讨，一成不变地重复着：“帮帮老麦奎尔吧。麦奎尔是个好人，孩子；你不会那么狠心吧，孩子；麦奎尔是你的朋友，孩子；能不能帮帮麦奎尔，麦奎尔——？”

这里有打桌球的，有开杂货店的；镇上有婊子，还有她的情夫，那个粗鲁的小镇司机；礼拜天，他们去树林里幽会，在月桂树丛、山茱萸丛和杜鹃花丛中颠鸾倒凤；这里有廉价旅馆，小孩子们在门口叽叽喳喳，期待着那个黑鬼给他们找来毕生的第一个女人；这里，大学生们挥霍着老爸的血汗钱，他们喝得东倒西歪，穿着皮大衣去看球赛；这里有家境富足、长相迷人的北方姑娘，有商人的漂亮夫人。列车在马纳萨斯[36]附近抛锚了，我和其他旅客一起沿着铁轨朝前走。“怎么回事？”我问司机。“偏心环坏了，孩子，”他说。那天很冷，刮着大风，空气中闪烁着阳光。那是我去过的最靠北的地方，当时我十二岁，正在去华盛顿的路上，去看伍德罗·威尔逊的就职典礼。后来，我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司机的脸和“偏心环”这几个字。

这里有着广袤、孤寂的土地，到处谷物飘香，物产丰饶，这里盛产棉花、玉米、小麦、十月红通通的苹果，以及上等的烟草。

这里原始而残酷，同时又质朴无邪；这里野蛮而毫无羁束，被谋杀者，无数被谋杀者，无数未得雪耻、被人遗忘的被谋杀者的血液把这块生机勃勃的土地染得鲜红；可是，这里也回响着孩子们的笑声，年轻人会在喜不自禁中扯起嗓子兴奋地大喊大叫，外面风声、雨声、雷电声清晰可闻，温柔、冷漠的雪花纷纷飞舞，他们因寒冷刺骨的空气而陶醉，因阳光般的活力而疯狂；在这里，他们相信爱情，相信胜利，坚信自己会永远不朽。

这里，你在夜色中乘坐火车穿越弗吉尼亚，隆隆的列车缓缓驶过宽阔的波托马克河，清晨的阳光照耀在华盛顿那个象征国家的拱顶[37]之上，一个胖子在普尔曼卧铺车厢的盥洗室里边刮胡子边咕哝着：“这是什么地方啊？我们快到什么地方了？华盛顿吗？”瘦子瞅着窗户外面说：“是啊，是华盛顿。没错，正是华盛顿。你要在这儿下吗？”胖子咕哝着：“谁？我吗？不，我要去巴尔的摩。”在巴尔的摩下车后，你会看到你哥哥正在那儿等你呢。

我父亲睡在这块土地上的哪个位置？埋在地下吗？已经死了七年了吗？深埋在地下，被人遗忘、腐烂了吗？只有他的那块墓碑陪伴着他吗？不，不！我到那里后会叫他“爸爸”吗？他会叫我“儿子”吗？哦，不，他永远都见不到我了；我们永远无法交谈，除非说——

快了，就要到达那里了，这急切、盲目、烟雾弥漫的旅程，新英格兰凄婉、孤寂之美，蛛网般的波士顿。这里有气派的车站，火车机车像温顺的巨猫，喘着粗气，喷出浓浓的烟雾，火车和车站散发出的刺鼻、令人兴奋的气味；这里人流如织，百万人摩肩接踵；港口里的海水气息扑面而来，使人想起了远航。这里有兴奋的吼叫，有我们青春的喜悦，神奇的城市，我们知道世界上最幸运的生活肯定会属于我们，我们才二十岁，而且会永远不朽。

这就是美国，它总有那么多不朽、令人陶醉的瞬间，总有那么多善于观察的眼睛，带着笑意、转瞬即逝的嘴巴，还有无数的言语；还有我们永远无法找到、永远无法忘记的石头、树叶和入口。这就是我们对美国的记忆，因为我们熟知她的上千种阳光，上千种天气，我们走在街头，永远走在街头，我们孤独地走在充满生机的街头。

15

现在回到坎布里奇，在特罗布里奇街上的墨菲家里，尤金发现自己第一次和爱尔兰人住在了一起，还发现墨菲一家人和他以往认识的爱尔兰人完全不同，他以前对爱尔兰人的感觉和看法在墨菲家人身上也完全找不到。他很快就发现墨菲一家是波士顿典型的爱尔兰家庭。他们一家共有五口人：墨菲先生和墨菲夫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管家的是墨菲夫人，房子是他们自己买的，多余的房间租给房客，墨菲先生是波士顿码头仓库的守夜人，他们的女儿在波士顿一家爱尔兰人开的商行里当打字员，长子吉米是波士顿市政厅的一个小职员，小儿子埃迪是波士顿大学的学生，和他很熟。此外，还有两个和他们共同生活了很多年的爱尔兰房客：菲尼先生是个年轻人，他在波士顿华盛顿大街上的雷蒙德百货公司工作；奥杜尔先生是个未婚的中年人，他占据了楼上的起居室，恰好就在尤金的房间上面。奥杜尔先生是个土木工程师，他酒喝得很多，有时候，他会因风湿病发作而卧床好几天，他的腰伸不直，四肢扭曲，动弹不得。

在墨菲家，尤金并没看到像迈克·福格蒂、蒂姆·多诺万或麦克里迪一家那么热情、狂放、健谈、幽默的人——他们都是他在老家时认识的爱尔兰人。墨菲一家态度生硬、沉闷、无趣、小气、冷酷；他们因一种扭曲而又狂乱的清教思想而显得有些怪异，然而他们非常堕落；他们的周围和生活中体现不出任何热情、丰富或者慷慨之处。仿佛大自然的生命之根已在这个城市的高墙之间和人行道上变得扭曲、荒芜；仿佛他们这个民族精神中那种狂野、鲁莽、善变、反复无常、奔放、神秘的东西已经干枯，并在他们离开父辈那块神奇土地之时变得僵硬了；仿佛这个城市街头的混乱和喧嚣，钢筋、砖石构成的那种沉闷、单调、不见土地踪影的方形轮廓都已深入他们的灵魂。就连他们的言语也变得生硬、无趣：这些人几乎都拙于言辞，他们中若有人拥有三百词汇量都会让人心生疑窦。尤金注意到男士们尤其如此——墨菲，他的两个儿子，菲尼和奥杜尔——他们来来回回总在使用那几个单调的词语和句子，只是语调略有不同，这些词语，加上他们说话的语调和胳膊、手的轻微动作，填补了他们在思想和感情方面的空白，表达了他们想要表达的内容。他们说的词语和句子主要有“你知道吗？”或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说话时总会有点儿反对地强调“你”，手和肩膀轻微、难受地抖动着，其姿态仿佛表明听者自会明白他们想要表达的含意。若要表达极度的愤慨，或者在愤怒中肆意地咒诅时——他相信他们的舌头还是很灵巧的，他们的精神还是很丰富的，他发现他们只会说“天啊！”“天哪！”“老——天爷啊！”“主啊！”或者“圣——明的主啊！”偶尔还会说“圣——明的玛丽亚啊！”最后，他们会一成不变地使用一个极其乏味的短语“家伙”。这个词就像铺砖一样单调、乏味地反复出现在他们的言语中；若没这个词他们的言语就不像言语了，就只能通过乱挥胳膊和手，从喉咙里发出无言、痛苦的咕咕声来进行交流了；这个词就像阴冷、持续、令人困倦的毛毛雨不断侵入听者的思想深处；它就像一条混凝土河似的流经听者的心灵，希望、欢乐、感受和思考的力量都被它无情、乏味的洪流所淹没。

起初，他以为这些词语是他们贫乏却充裕的生活模式的一部分，是为了以异教式的和新教式的精神来应对生活和生意场上的各种偶发事件，就像欧洲的咖啡馆、饭店和餐车里的服务生往往会学一些英语词汇来满足英美等国的游客的需求一样——他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他发现，当他们和异族之人或宗教信仰不同之人打交道时往往会流露出一种狡猾、封闭、诡诈、装模作样、充满仇恨和猜疑的神色来。他以为他们拥有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拥有一种热情、神秘、充满激情的生活，而外人是无法了解这种生活的。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即使当他们相互交谈时也往往词不达意——他们这群人的思想、感情和言语具有一种木然、迟钝的特点，就像机器人或木偶一样，他们那蜡制的心灵上好像事先编排了几个言语和情感的模式。他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每晚快到六点时，他们全家人就会聚集在走廊尽头那间脏兮兮的起居室里，菲尼先生和奥杜尔先生也会加入其中，然后他就会听到男人们的声音，夹杂着争论声、反驳声、赞同声、否认声，还有肯定、相信或怀疑的声音，这些声音描绘出一幅人生的滑稽画面，其中包含了所有的信念、疑惑和激情。他们一说就是几个小时，就像留声机的唱针始终放在一个固定的凹槽上似的，傻兮兮地重复着那些生硬的行话，来来回回就是那五十个毫无意义的词汇：

“哪个家伙？”

“就是那个家伙！”

“不，不，不，不是他——是另一个家伙！”

“你指的是哪个家伙？——那个大块头家伙吗？”

“不，不，不，——你完全搞错了！——不是他——是那个小个子家伙！”

“啊！”——一阵嘲笑声——“啊！”

“你想干吗？——耍我吗？那家伙从没想到那一天他会碰上格罗根。格罗根会把他的脑浆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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