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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年轻的浮士德30（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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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撑起身子，努力想要告诉妻子他的喉咙里有一种粘稠、沉重的东西堵得他说不出话来。他又喊了她一声，但是没有任何声音。这时，一种湿乎乎、热烘烘的东西开始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流了出来。他抬起手捂住了喉咙，那股又湿又暖的血液从指缝间流了出来；他看见了血，感到很快乐。

现在那个孩子——或者说屋子里的那个人开始说话、喊他了；他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声音柔和但却如雷鸣一般，一步步靠近，但却极其遥远；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可是他以前从未听过。他向它高喊，对方似乎做出了回应；他满怀信心，快活地冲它大喊，想获得救援、力量、活力，对方做出了回应并告诉他，生活中所有的过失、衰老、疼痛和悲伤只是一场噩梦；失去的可以重新获得；他将青春永驻、永世长存；他会找到很早以前在黑暗树林里没有选择的那条路。

那个孩子仍然站在黑暗的门口冲着他微笑；沉重、柔和、有力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就在靠近的那一瞬间，他张开流血的嘴巴大声喊道：“这里，爸爸，这里！”然后听见一声有力的回答，“我的儿子！”

在那一瞬间，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他体内的某种东西开始松动，伴着鲜血他拼命地喘息着，大量绿色的泡沫从唇间流出。这时，整个世界开始模糊，一层黑雾渐渐升起罩住了他的头，有人抓住他，用双手抱着他，他听见有人惊恐、遗憾地低声说：“甘特！甘特！哦，可怜的人，可怜的人！他要死了！”他的头脑一片漆黑。即使在她把他放回到枕头上之前，她就明白他已经死了。

伊丽莎的尖叫声唤进了三个孩子——黛西、史蒂夫、卢克，还有护士，也就是甘特之侄奥利的妻子贝西·甘特——都从厨房里跑了进来。与此同时，已经在走廊尽头的小寝室里睡了一个小时的海伦——两天来的第一次睡觉——也被母亲的大喊声、砰然关上纱门的声音、从窗前奔跑而过的脚步声给惊醒了。接下来的几分钟，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后来她也想不起来了。她的行动完全受绝望力量的驱使，在盲目的直觉中行动，而不受理智的驱使。她一听见母亲的尖叫声、砰然关上纱门的声音、匆匆而过的脚步声，马上就明白了一切。在这一刻，她只有一个狂热的念头：在爸爸去世之前见他最后一面。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粗哑、尖厉、紧张的抽泣声，她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整个生命已经瘫软无力了。但是她飞快地下了床，身后的弹簧床垫咯咯直响，然后像骤起的龙卷风一样从后廊席卷而来。一眨眼工夫，她就站在敞开的门口了，就像一个被子弹射穿心脏的人突然怔在那里，她呆望着沉默的人们，看着床上的躯体，呆滞、紧张的眼睛里流露出疑惑和恐惧。

尽管她自己并未意识到，她的呼吸中一直带着沙哑、短促的啜泣声，她宽阔的面容像动物一样透出痛苦、惊讶的表情，她的嘴巴微张，巨大的下巴低垂着。这时，屋里的人都回过头看着她，她开始呜咽起来，“呜——，呜——，呜——，呜——！”就像肚子上挨了重击的人一样，毫无意识。接着，她张大嘴巴，号啕大哭起来——并非因难过而哭，而是因某种失落而哭——她发疯地朝前跑过去。其他人努力拦住她，不让她过去，可她不顾一切地掀开他们，好像掀开破旧的布娃娃似的，然后猛地冲向床上的尸体，疯一般地大声吼叫着。

“哦，爸爸，爸爸……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叫我？……哦，爸爸，爸爸，爸爸！……死了，死了，死了……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没让我知道……他们就这样让你走了……我却不在场！……我不在场！”她尖声、可怕、悲痛地大哭着，把死者抱在怀中，就像疯子似的前后摇晃着。她不停地哀诉着：“……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就这样让你走了，我不在场……我不在场……我不在场……”

即使当他们把她从床边拉起来，把她的双臂从死死搂住的尸体上分离开来的时候，她仍然发疯似的哀诉着，好像在对那具尸体说话，全然忘记了在场的所有生者：“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就这样让你孤零零地死去……我不在场……我不在场。”

除了贝西·甘特，所有的女人都开始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与其说因悲伤而哭泣，还不如说因为震惊、疲倦、紧张而哭泣。这时，贝西·甘特开始厉声、冷淡、断然地对他们发话了，因为她想让这种疯狂、混乱的局面恢复正常和平静：“听着，你们全都出去——统统出去！……现在没你们的事了——我要处理后事了！……听着，都给我出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我不能让你们待在屋子里……海伦，继续回房睡觉去……你明早会感觉好一些的。”

“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没有告诉我。”她转过身，呆呆地盯着贝西·甘特，模样麻木而迟钝，“你难道什么办法都没想吗？……麦奎尔医生在哪里？有谁给他打过电话吗？”

“没有。”护士厉声说道，“谁都不会打的。在晚上的这个时候，谁也别想把他从床上叫起来……听着，你们所有人都出去。”她开始把这一帮人向门口赶去，“我嫌你们在这里太麻烦……到别的地方去——去哪儿都行——喝个烂醉——就是别到这里来。”

整个房子又恢复了生气。在激动、震惊、疲惫中，死去的人仍然模样古怪地歪躺在那里，被人遗忘了。伊丽莎有一个房客，名叫吉尔默——他住在这里已经好几年了——这时候也醒来了，他走出来倒了一加仑的玉米威士忌酒。每个人都喝了很多，事实上都快喝醉了。殡葬人员前来抬走甘特尸体的时候，家人没有一个在场，谁也没有看见。他们全在厨房里，正围坐在伊丽莎破旧不堪的餐桌旁。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威士忌酒壶。他们通宵喝酒、聊天，直到黎明到来。

34

就在举行甘特葬礼的那个早上，房子里挤满了那些熟识他的人，空气里弥漫着甜蜜令人腻烦的葬仪花香：百合、玫瑰还有康乃馨的香味。他的灵柩四周都是鲜花，但在中央位置却透出一种古怪、明显的朴素，只有一个月桂树叶编成的简易花圈。花圈上附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休·麦奎尔”。

经过灵柩的人们驻足片刻，看着这个名字内心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惊讶。伊丽莎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盯着花圈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快速地摇了摇头，噘起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她低声对海伦说：“我告诉你——一想到这个花圈，真觉得有些奇怪——它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我告诉你，真的是这样。”

这恰好是每个人看到这个花圈时的感受。因为人们在那天早晨六点发现休·麦奎尔大夫死在他的书桌旁，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小城。现在，当人们看到甘特灵柩上的这个花圈时，他们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甘特躺在富丽堂皇的棺材里，那双大手静静地交叉在胸前。直到后来，尤金也无法忘记他父亲的那双大手。它们是他所见过的最大、最有力、最好看的大手。尽管他的右手遭受了十年风湿病的侵害，早已残废、僵硬，再也无法发挥正常的功能了，从那以后他只能用拇指和僵硬的手指痛楚、笨拙地半握着石匠使用的大木槌，但是他的双手从未失去生命和力量，仍然保持着优美的外形。

这双手在他绵绵无期、生不如死的处境中增添了一份其他境况下不会有的恐怖。在癌症的蹂躏和侵蚀下，他骨瘦如柴的身体日渐衰弱，最后只剩下一个空壳，但是那双干瘦的大手却几乎没有受到死亡的侵蚀，仍然不失先前岩石般的沉重、力量和匀称的外形。因此，即使这个巨大的身体变成了一副幽灵般的躯壳，陷入痛苦的折磨之中，等待死亡来临的时候，那双巨大、仍然富有活力、力量无限的大手却难以置信地、可怕地附在那具死亡之灵的躯壳上。

正因为这个原因，那双栩栩如生的大手在一瞬间唤起了他对父亲的回忆，想起了他过去充满艰辛、欲望、愤怒、野蛮、狂喜的生活，想起了他给他们带来的整个充满魔力、神奇的生活，而别的东西却无法产生这样的效果。那双富有生命力的大手常常有些古怪、不协调地和稻草人般的躯体结合在一起，这会使人们想起所有痛苦的时光，多年来如梦般的符咒和恐惧，多年的垂死挣扎，以及不和谐、陌生、怀疑和回忆产生的恐惧，这一切难以挥去，萦绕在他们心头，而别的东西却无法产生这样的效果。

现在，即使他已经死去，父亲的大手仍然如此：结实有力、干瘦、外形匀称。他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双手紧握，不知何故，就像握着永远不会逝去的生命——他全部生命本质的鲜活再现：充满了愤怒和不安、欲望和渴望，食欲旺盛，天生体力超群，欲望无限。

因此，人们可以推测，一个死去的诗人脸上可能会留有——我们不知道怎样、在何处、以何种方式留有，一种火焰、一线光芒、一种荣耀，——这是他的才华所体现出的那种神奇、仍然生机勃勃的神采；在一个死去的征服者脸上我们可能会看到生机勃勃、傲慢与自豪的神色，尽管他具有眉头紧皱的威严，具有发号施令的专制手段，具有战胜死亡、特别、无限的坚定意志，这种东西难以置信地存留着，在其藐视、嘲弄时间的过程中仍然显得神秘而生机勃勃；在一个年老死去的预言家或哲学家的脸上将永远留有不朽、自豪、孤独的思想，我们说不清这种精神停留在何处，有时候它似乎停留在伟大而孤独的头脑深处，有时候我们会认为它是那双紧闭、下陷的双眼留下的黑影，有时候又是神秘、闪烁的火焰，一直回旋在他脸上，永远无法固定，可我们总知道它就在那儿。

正如诗人、预言家、牧师、征服者在死后有可能会保留一生中某种鲜活、相称的形象一样，这个干瘦石匠的躯体所具有的力量、技能、希望、渴望、愤怒和不安神奇地保留在那双花岗岩般坚硬、匀称、不朽的大手里。

此刻，尸体正安放在铺有绸缎衬垫的昂贵棺材里，四肢伸展着。人们已经给尸体理了发、刮了脸，扑上了香粉，除去了内脏，放入了防腐剂。尸体仰面朝天躺在那里，苍白的嘴唇紧闭着，嘴唇上涂了一层蜡油，女人们面容肿胀地走到跟前，眼神中流露出热切，紧盯着看了许久，然后缓缓拿起浸满泪水的手帕放在湿湿的嘴巴上，一边歇斯底里地抽泣着，一边被同样泪水涟涟、神情悲戚的其他姐妹搀扶着走开了。

同时，父亲的朋友们尴尬地站在四周，这些人包括石匠、泥瓦工、工程承包商、屠夫、商人、还有男性亲戚。他们身着黑色的上好衣服，但是似乎由于不常穿这种衣服，显得不适且不自在。当女人们进行她们惹人生厌的哭丧表演时，他们却神态庄重、惋惜地低着头，在一起低声地聊天，很想知道这一切何时才能结束。

这一切再加上浓烈、不自然、令人沮丧的葬礼气味，康乃馨浓郁的芬芳，眼泪汪汪的女人们形成的一排黑色，精美的棺材散出的檀香味，洒了防腐药的尸体散出的香中带酸的气味，尤其是厨房里传来的青萝卜、烤猪肉、苹果酱的气味，这一切混合在一起，其气氛犹如在一个装修舒适的停尸间举行宴会一样。

在这种令人厌恶的葬礼仪式上，有一种东西奇怪、反常、令人生厌，远离他对这个死者生活、性格，以及与他相关事物的回忆——就连他浑身是血死去时的那种恐怖——此刻似乎也极其遥远了，他几乎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因此，他凝视着这个上了蜡、除去了内脏、躺在棺材里的躯体，怀有一种古怪、难以置信的感觉，无法把它同昨夜那个血如泉涌的生者联系在一起。

然而，即使在死后，父亲的双手似乎仍然具有生命力，永远不会僵硬。这就是那双大手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深处、永远不会忘记的原因。正因为此，每次当他试图回忆父亲死去的模样时，只能清楚地想起他躺在棺材里，那双雕塑般沉重、匀称的大手交叉在胸前。那双大手具有岩石、雕像般的鲜活力量和生命力，仿佛是由米开朗基罗雕绘而成。这双大手安放在这个收拾得整整齐齐、腹中空空、令人恐惧的尸体上，给人一种可怕的真实感，好像人死后真有一种不朽的能量，真有某种生命的元素，这种元素注定持续下去，并且把他品格的核心和本质重新变成生命的独特特征。

35

斯塔维克现在成了尤金最好、最亲近的朋友。突然，在一种奇怪、强烈的失落和缺憾中，他认为斯塔维克是他同龄人中唯一彻底、热情地袒露心声的朋友，这份伙伴之情、朋友之谊从来都不会使他厌倦。他已经有好多朋友了——是那种随意、不甚重要的朋友，大多数友谊都是这样——可是直到现在，在他的内心深处从未有过像斯塔维克这样的朋友。

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有失落和缺憾的话——在他自己的生活里，这种极其痛苦的失落和缺憾到底是什么？他狂热、痛苦、毫不餍足地追求生活，强烈地追求温暖、快乐、爱情、友谊。那个自孩童时起一直闪烁在脑海深处的形象，神奇的城市，真正的挚友和高贵的女人，他几乎一见到他们就会感到厌烦，这是为什么呢？他像榨干一只桔子那样榨干人们可能给予他的所有温暖和关切。之后，他很快就会感到厌烦、嫌恶、沉闷、乏味，随之便会毫无耐心、疲倦，继而产生逃离的渴望，这种感受如此痛苦，几乎使他产生了仇恨，这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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