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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年轻的浮士德3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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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的头顶，在凉爽、甜蜜的夜空里，在春日皎洁的月光下，新英格兰闪耀着赤裸、明媚、醉人的光芒。他们周围这座伟大的城市和上千条狭窄、曲折的街道沉睡在皎洁的月光下，海港里传来轮船的汽笛声，飘来废弃的、强烈的、有些腐朽的海港气息。他们头脑里满是船只、海洋、旅行的幻想。从铺着鹅卵石的大街走出来，离开那些古老、脏兮兮的建筑物——没错！正是在春日的月光下和丁香味弥漫的空气中，不知何故——天知道怎么回事——散发出五月新英格兰宜人的荒野气息和大地的芬芳，显现出乍现的绿色、花团锦簇的景象——这一切都显得狂野、甜美、奇怪、简单、熟悉——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一种难以抵制的魔力、一种对神奇的无言希冀，但是这一切似乎在一瞬间被捕捉、紧握、永远被人拥有——为了渴望、拥有和实现——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了绿色、神奇的土地，为了白色、迷人的房子，为了神秘、忧郁、性感女人白生生的肉体、黑色的头发、深邃的眸子、永远的沉默。

忧郁的海伦永远在我们心中闪闪放光——哦，不再出现了！

然后，这两个年轻人迎着月光，醉醺醺地走在曲折的、迷宫般的街头，感受着周围这座伟大之城的活力和安静，醉眼朦胧地看着挂在天际的月亮，看见它同样赤裸而沉醉，整个大地和古城沉浸在快乐、睡眠、春意之中，感受着月色下广场的奇妙与沉静。他们最后来到坎布里奇，看见月光洒在沉睡的大学和哈佛广场上，内心涌起一阵狂喜和快乐。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喊、又唱又笑，走过坎布里奇沉睡的街道，使月光下甜蜜的空气里充满了欢快，因为他们已经沉醉、正处在二十岁的年轻阶段——他们浑身都有不灭的信心和胜利的力量——他们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死去。

永恒的沉醉！什么颂词、什么歌曲、什么样的赞扬能够表达我们的快乐、感激、爱意呢？我们了解美国的青春和欲望，离不开美酒的滋味。

我们在美国如此失落，如此寂寞，如此孤独：头顶无际、狂野的苍穹，我们却无门可入。

但是你，永恒的沉醉，当我们因无助而内心痛苦，因恐惧而精神发狂，因不可言状的耻辱而脑袋低垂的时候，你却来到了我们身边。你昂首挺胸地来到我们身边，征服了我们，在我们的生命中注入了狂野的音乐，使我们兴奋地狂嚎；你使我们明白，在这片荒野中，在这片野蛮的土地上，在这个无垠、冷漠的时空中，在城市所有的孤寂中，在无休无止、灰色的人潮中，我们的青春会直奔财富、名利和爱情，我们的精神因诗的力量而欢欣鼓舞，为了实现目标我们不断努力，直至获得人生的成功。

即使自从你第一次来到这里、神奇地沉醉后，我们的脑袋已经变秃，我们的四肢变得沉重，我们的肉体已经受尽折磨，在煎熬中流血，那么，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我们二十岁的时候，当我们晚上经过月光朗照的波士顿大街，蹒跚回家的时候，会听见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同志，我们的知心伙伴对着月光下宁静的广场大声呼喊：“你是一个诗人，这个世界是你的。”就在那时，你带着音乐、诗歌、疯狂的快乐来到了我们身边。

当我们听到那声醉意朦胧的呼喊时，胜利、喜悦、狂热的希望、不断增强的信心和亲切感在我们的血管里汹涌澎湃，当我们听到那声呼喊，胜利、荣耀、自豪的信念犹如光环围绕在我们周围，然后我们遥望波士顿月色融融的天空，知道我们处在二十岁的年轻阶段，全都喝醉了酒，知道自己体内涌动着诗的神奇力量，伟大土地的荣耀就摆在我们面前——因为我们只有二十岁，还很年轻，全都喝醉了酒，永远不会死去！

36

奥斯瓦尔德·泰恩·艾克离开了他在赫斯特联合公司收入八千美金的工作，来到坎布里奇报名参加了哈彻教授有名的戏剧班，他已经攒了一笔钱——七百美金，这在记者这个行业中并不多见。他付完学费、注册费，以及其他会使他在大学研究生院出人头地的会员费后，还剩下不足五百美金。奥斯瓦尔德在坎布里奇租了一间阁楼，位于一座四四方方、脏兮兮的木屋内。葛罗根一家住在这里，他们是爱尔兰人。他得攀上一道像竖梯一样陡峭的、摇摇晃晃的台阶才能到达自己的屋子。他需要特别小心，以免他这个五尺五的瘦子碰到那堵同倾斜屋顶相连的白墙。奥斯瓦尔德房间的中央位置是这个矮子唯一能够站直的地方了，宽不足四英尺：前面只有一扇窗户，跟前摆着他的书桌。他有几把椅背挺直的椅子，一张白色的铁床摆在左侧的屋檐下，右侧的屋檐下立着几个书架。其实，剧作家往往是爬上床的，他读书的时候，只得像诗人一样跪着拜读诗作了。

就这么一间小屋子，哈彻教授的这个剧作家每月要向玛丽·葛罗根支付十五美金的房租。因此，付完基本的学费、入学考试费、葛罗根夫人的房费后，奥斯瓦尔德·泰恩·艾克在余下的九个月里只有三百美金来买衣服、吃饭、抽烟、买书、看戏了。这些钱可能够了，但是并不宽裕，泰恩·艾克尽管是个诗人，但是他这个五尺五寸高、一百磅重的身体却常常饱受饥饿的折磨了。

他身体上的虚弱在他的艺术作品中暴露无遗。在哈彻教授短暂的授课期间，他写了大量剧本，但是多数都质量平平。在他毕生的雄心驱使下，泰恩·艾克就像新闻记者撰写稿件一样，狂热、匆忙地创作出许多剧本。他深知艺术的道路是漫长的，而三百美金的积蓄则转瞬即逝。他豪情万丈、天马行空地挥笔创作，可是越来越偏好口腹之欲，最终沉溺在暴饮暴食的享乐之中，难以自拔。

事实上，他写作的时候一直空着肚子——对这个身体羸弱的人来说，这难免有些不大习惯。他有一双虔诚狂热的大眼睛，两只瘦骨嶙峋、形若爪子的手掌，还有一个能轻松套住一只橡皮圈的水桶腰。他似乎充满了激情和热情，做作而极度羞怯。哈彻教授对他满怀希望——哈彻教授认为，他在撰写“反叛剧”方面大有希望，但正是这个充满激情的人愚弄了他，彻彻底底地愚弄了他。在最初的信誓旦旦过后——他对辛格、叶芝和凯尔特的黎明进行了一番微妙、深邃的幻想和回顾——最终抵不住腹中的饥饿，开始撰写有关食物的剧本了。

他的第二部剧本是一出独幕剧，故事发生在恰尔兹饭店前面的人行道上，一位身穿白色衬衣的侍者熟练地翻着一只盘子里的棕色麦饼。事实上，该剧的主角，即这出剧中唯一的演说者，是一位饥肠辘辘的诗人，他站在窗前，自言自语地讲述着诗人的生活和现代社会的腐朽，时间长达二十分钟。在此过程中，他频繁、兴味盎然提到了恰尔兹饭店菜单上的多数主打菜肴。

哈彻教授感到他的兴趣正在逐渐丧失：他期待更加出色的作品。然而过去的错误使他引以为戒，他学会了克制。他深知，粗糙贫瘠的土地上有时候会盛开娇艳的精神之花。那些早年在他门下就读、撰写粗俗低劣作品的学徒让他懂得了这一点。他们描绘了水手、黑人、暴徒、妓女、黑暗的生活、不幸的拼搏，描绘了谋杀、饥饿、强奸、乱伦、黑暗的人生，这种人生并未被一道优雅的光芒、一线希望、一个闪烁的崇高理想照亮。哈彻教授并不总是邀请每一个学徒返回——“回来再学一年”，在哈彻教授的学徒们看来，这是检验成功和光明前程的一年。然而，有些人虽然没有得到这样的殊荣，但却声名远扬：他们的拙劣剧本在各地被搬上舞台、改编成各种语言。哈彻的真正门徒们只会声称：“没错，他们曾和我们一起就读，但和我们不同：他们并没有受邀回来再学一年。”

有些回忆是痛苦的，但是哈彻教授从中吸取了教训，学会了克制。他对奥斯瓦尔德·泰恩·艾克渐渐失去了希望，但是他决定暂时保留意见直至奥斯瓦尔德写完最后一个剧本。但是，好像为了使自己杰出的老师不再饱受痛苦抉择的折磨，泰恩·艾克自己做出了决定。他的第三部剧本推出后，决定已经毫无悬念。因为那个被奥斯瓦尔德称作《荷兰赋格曲》的剧本还不如称作《不归》更恰当呢。

这是一部四幕剧，讲述的是他的本族人——哈得孙河流域的荷兰人的古怪生活和习俗。这个矬子为自己的祖先深感自豪，总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贵族风范：“不是宾夕法尼亚的荷兰人——上帝呀，决不是！他们不是荷兰人而是德国人：真正的荷兰人、古老的荷兰人、卡茨基尔荷兰人！”如果泰恩·艾克的早期作品令人不快地昭显其对美食的极度偏好的话，那么他最后那部古怪的天才之作则将其对口腹之欲的偏好发挥到了极致。在漫长、多样的舞台历史中能否找到这样一出剧本都值得怀疑：这个剧本戏剧性地体现了人类的口腹之欲，由十四个成年男女饰演剧中的角色，个个都是饕餮食者。

这部非凡戏剧的中心事件——降生、死亡、婚礼等，全都笼罩在大吃大嚼、狼吞虎咽、盛宴的喧闹声里。一幕接一幕，千变万化：洗礼仪式上的喜气洋洋、欢乐愉悦尚未消失，吊丧的场景已经布置完毕，在嘎吱作响的支架上呈现出更加忧郁、庄严、丰盛的葬礼美食；远去的灵车尚未消失，就已经传来婚宴上人们的纵酒狂饮和喧闹。这部戏可以无出其右地被称作“葬礼上的烤肉被无情地端上了婚宴的餐桌”[65]，更甚者，他们几乎也提供了棺材和尸体。最后，大幕徐徐落下，和幕启时一样，在一张摆满菜肴的桌旁围坐着这十四个饥饿的贪食者——在这个场景中，最明显的动作就是下巴的抖动，最大的响声就是咂嘴的声音，这是一曲贪食者不停伸手去抓、去抢的交响乐，和谐地呼应着食客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餐具的碰撞声、令人垂涎欲滴的鲜嫩烤牛肉——整个场面预示着：生命如草，韶光易逝，人生在无休止的降生、死亡、婚礼中变化、重现，但是这种神圣的吃喝仪式、贪婪食客和烤牛肉将代代流传，无法磨灭、永远长存。

某个星期五的下午，泰恩·艾克在哈彻教授和众多追随者面前亲自朗读这个剧本。他快速、尖声地朗读起来，用一只颤抖的手翻动着稿纸，紧张地用细长的手指梳理着乱七八糟、拖把似的头发。在他朗读之际，听众都出于礼貌静静地聆听着，渐渐地陷入了麻木状态。哈彻教授冷峻的薄嘴唇变得更加冷峻、更薄、更紧，嘴角处露出一丝难堪的微笑。过了片刻，当这位剧作家结束的时候，屋子里一片沉默：哈彻教授缓缓地抬起一只手，从高高的鼻梁上摘下了金边眼镜，任其在黑色的丝线上摆动着。他环顾了一下全体听众，他富有教养的声音听起来又低又轻，带有竭力克制的意味。

“有没有什么看法？”哈彻教授问。

好一阵子没人回答。过了片刻，格雷先生——一个来自费城的年轻贵族开口道：“我认为，”他略带不屑地说，“我认为，可以把这部戏搬到芝加哥股票交易所里上演。”

格雷先生的评论不合时宜。因为交易所使泰恩·艾克想起了牛肉，而牛肉又使他想起曾经和赫斯特先生一起共事的美好时光，那时候牛肉充足、薪水丰厚，这些想法又使他想起了昨天的痛苦回忆，他的上一顿饭就是在昨天吃的：一顿便饭，一顿由意大利面、菠菜、咖啡、面包卷构成的简单、卫生的便饭。泰恩·艾克一面思考，一面抽风似的沿着破损的衣领边缘扭动着他干瘦的脖颈，绝望地看着哈彻教授，哈彻教授回过头，询问似的凝视着他，他赶忙把头扭了过去，再次咬着指甲，伸长了脖子。突然，矬子看到了年轻的格雷先生那副冷酷、尊贵的面容，看到了他那件昂贵的马德拉斯蓝衬衫，看到了那双优雅交叉的双腿和满是褶皱的裤子。他倾身向前，把椅子朝后挪了挪，离开了圆桌一点，所有听众都围坐在圆桌旁，同时，他意味深长地挥了一下爪子般的手，前言不搭后语地尖声说起来：

“这些人！这些人！……我们有的是英国人……就俄罗斯人来说……让德国人——托勒尔[66]——凯泽[67]——表现主义者统统走开——只要荷兰人，荷兰人，卡茨基尔荷兰人……”他颤抖地指着格雷先生尖声叫道：“费城板球俱乐部……上帝呀！上帝呀！”他弯着腰，瘦弱的双手捂着肚子，无声、痛苦地大笑起来。“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他说，猛地看见哈彻教授冷漠的双眼正盯着他，于是在座位上坐好，开始咬起自己的指甲来。“哦，我不知道，”他说，脸上露出了一丝傻笑，“或许——我想……”他话还没说完，声音却慢慢地减弱、消失了。

“还有其他看法吗？”哈彻教授说。

无人作答。

“那么，”哈彻教授说，“下课，下星期一见。”

泰恩·艾克走了出去，哈彻教授并未抬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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