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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年轻的浮士德33（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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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奥斯瓦尔德迈进走廊时，他听见远去听众的脚步声在拐角处渐渐消失。他背倚着墙壁站了片刻，感到空虚、乏力、头晕。他的膝盖就像橡胶一样弯曲着，经过刚才的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之后，此刻他感到头脑发胀，像玩具气球一样轻飘飘的。突然间，他想起今天是星期五。而星期六是他咬牙从日益减少的积蓄中拿出一点来享受一顿饭的日子——因为这是他开始决定下来并始终坚持的坚定决心——星期六这个日子正在远处尽情地闪耀着光芒，那是黑暗、漫长的隧道中闪耀的一小块明亮的圆盘，和他一样头晕眼花、虚弱、饥饿。他感到自己再也熬不下去了！他放弃了。他知道如果现在抓紧时间的话，他还能赶上波特小姐星期五下午的活动。在饥饿和作呕的折磨之下，泰恩·艾克再一次屈服了，他曾有过二十次同样的经历，即使他心里清楚，他必须再度经受极大的恐惧——面对标志着现代生活的艺术聚会。

波特小姐是一位非常好奇的老处女，拥有几处地产，她和一位好友同住在一幢舒适的房子里，这所房子位于大学不远的花园大街上。波特小姐的好友也是一位老处女，名叫弗利特克拉夫特小姐，这两个女人形影不离。波特小姐身材高大，行动迟缓，走起路来气喘吁吁，举止笨重，她的两只大眼睛滑稽地向外鼓着，脸上时常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弗利特克拉夫特小姐是位鹪鹩般小巧的女人，长着一双瘦小的手，面容苍老而干瘪，显得十分特别，她枯瘦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天鹅绒围巾。对波特小姐来说，她不仅是一位好友，而且还是波特小姐的看护人，她可以带来别人无法给予的轻松和安慰。

因为波特小姐的确病得很重，她特别热爱生命，对死亡极其恐惧，她知道自己活不多久了。这个女人饱受强烈、痛苦的精神折磨，这使她具有了一种古怪而滑稽的特点，但是这个特点也会使泰恩·艾克捧腹大笑起来，虽然他极其同情她。因此，当所有的准诗人、剧作家、作曲家、小说家、画家、批评家、体弱的文人围坐在她周围，吃着她慷慨置备的丰盛饭菜时，波特小姐会呼吸困难，气喘吁吁，猛烈地咳嗽起来；她的眼睛像金鱼眼一样向往鼓出，死死地看着弗利特克拉夫特小姐，脸上露出难以言表的恐惧，她嘶哑地喊着：“要死了！要死了！我告诉你我要死了！”

“胡说！”弗利特克拉夫特小姐尖酸地说，接着从椅子上跳起来，在波特小姐的椅子后面跑来跑去。“你死不了！……只是有什么东西把你噎住了而已！没事的！”她使劲拍了一下波特小姐肉乎乎、布满斑点的后背（因为在这些美好的星期五下午，波特小姐会身穿天鹅绒衣服雍容华贵地出场，她胖乎乎的手臂、丰硕的胸部、宽厚的肩膀都会暴露无遗）。

“你要是吃慢点，这种事就永远不会发生！”弗利特克拉夫特又拍了一下波特小姐裸露的肩膀，不悦地说，“不准你再胡说！”啪！“你会没事的——听到了吗？”啪！“你被吓得六神无主了，”啪！“只是因为你吃东西时狼吞虎咽！”啪！啪！

这时，波特小姐开始慢慢恢复过来了，呼吸也不费劲了，她瞪着鼓起的眼睛一直盯着弗利特克拉夫特小姐，脸上露出恳求、希望、抱歉、同情、感激的表情。

至于泰恩·艾克，每每在这种情况下，他就会显得痛苦而尴尬，令人同情。他会慌忙站起身，无助地站在那里，弯腰低头，不时朝最近的出口张望一眼，仿佛在考虑突然、不体面地逃离。然后他会再次看看这两位老女人，他阴郁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她们，眼睛里充满痛苦、同情、无助和恐惧。

几年来，尽管身体不大好，但是波特小姐时常出现在哈彻教授著名的戏剧课上。她自己撰写了一两部剧本，热心地从事着她所谓的“创作”，她会在所有的剧目排演中亲自到场，而且是哈彻教授精挑细选、诚挚邀请的荣誉成员之一。现在，不管是被任命的还是自荐的，她把自己当成了哈彻教授创作班的女大使，成了他社交生活的主要资助人。

这个幻觉一直困扰着这位古怪、善良的老女人，那些既无天赋又无悟性的富人常会如此，她们沉醉于艺术世界特有的那股魔力之中。波特夫人以为通过这些星期五下午的聚会活动，她可以把该地区所有的天才、佼佼者、才华横溢的人士聚到一起。她以为自己不仅可以把哈彻教授门下初露锋芒的戏剧家和一些成就斐然的资深人士集中在一起，还可以把形形色色、水平不等的诗人、画家、作曲家、哲学家、“激进思想家”“从事有趣事务”的人士聚集起来。她确信每个人都会从这种庞杂的群体中受益匪浅，倍受启发。

从坎布里奇和波士顿伟大的“艺术界”来了一群软弱无力、毫无生气、阴险恶毒、愚昧无知的人——都是些毫无才华、装腔作势之辈：曾经在《亚特兰大月刊》上发表过一篇文章或者出版过“薄薄一册”烂诗的文人；其学究式的音乐作品被波士顿交响乐团只演奏过一次的作曲家们；那些不受“大众欢迎”、并对此不屑一顾、假装鄙视的小说家、剧作家、画家们，可是事实上，他们宁愿出卖自己肮脏的灵魂来换取这些；曾经“上”过某人的著名文学课或者在麦克道尔夏令营度过一个夏天的卑劣、恶毒、苦闷之徒——简而言之，就是那些对艺术一窍不通的平庸之辈——艺术家鲜活精神的真正敌人，艺术创作的真正玷污者和背叛者——这些软弱无能、摸索前进的艺术家就像生活在水桶底下的生命体一样，过着无根、无土、无阳光的生活。他们痛苦地守护着自己虚构的伤痛、错误评判的臃肿形象、满怀恶毒仇恨地尽情反对和讽刺别人；他们暗中诋毁那些创作能力和才华都远胜于自己的作家。

通常，当泰恩·艾克来到波特夫人家时，他发现哈彻教授戏剧班的几个学员似乎经常出席星期五下午的活动。他们可能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因为他们要么感到无聊、好奇，要么是真正喜欢这种活动，但是这个古怪、极其害羞、敏感、名叫奥斯瓦尔德·泰恩·艾克的矬子必须要来这里，因为他瘦骨嶙峋、饥饿的身体极其渴望能每周来此饱餐一顿。

显然，在这些聚会中，泰恩·艾克忍受着羞愧、无聊、迷惑、难为情的折磨，但他总会到场，来客刚在桌前坐定，他就像个饿坏了的动物贪婪地吃了起来。人们通常会在波特夫人的会客厅里看见他躲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远离喧嚣的人群，双手紧张地握着一杯茶，和其他客人聊天时，他的神情古怪、言语飞快、迫不及待，这是他的典型特点，要么好长时间一言不发，咬着指甲，细长的手指梳理着蓬乱的黑发，时不时地冒出一声刺耳、几近歇斯底里的笑声，脱口迸出几句话，然后又悄然用手指梳理起头发来。

他感到羞愧难当，饱受精神的折磨；他的言语和行动往往突然而暴躁，令在场之人瞠目结舌，然后马上又陷入沉默、自卑、绝望的黑色深渊中。尽管他因自身的敏感而饱受折磨，但是其他人比他更痛苦。他宁愿自己忍受人们公然的蔑视和对他敏感自尊的伤害，却不愿看到别人受到伤害。事实上，当他看到其他人遭受这种痛苦时，他会极其痛苦，甚至会莽撞行事——在这种情况下，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在波特夫人星期五下午的活动中，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因为即使整个温文尔雅的外交使团聚集在那里，不出一个时辰，这个善良、古怪的老女人都会以其可靠的搅和才能使在场的每一位文雅使节怒吼起来。对于那些聚集在此处的怪异之人、苦恼的美学家、不懂艺术的恶毒分子，她从未失败过。她制造混乱、引起骚动的天资独一无二。

如果在聚会群体中有两个人注定在生辰八字、教育状况、宗教信仰、气质性情等方面格格不入、仇深似海的话，波特夫人肯定会马上觉察出来，引见工作即刻付诸实施。如果达文神父，这个狂热的信仰守护者、各种现代观念的仇敌——被邀请参加波特夫人星期五下午的聚会，他会发现自己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开始和尚克斯沃斯小姐握手了，她可是一位积极宣扬自由恋爱、清除不合时宜做法的人，同时也大力宣扬生育控制，尤其对下层阶级更应如此。

如果《亚特兰大月刊》的编辑在场的话，他会发现波特小姐如此准确无误地把两个观点相左的人拉在一起，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名叫萨姆·舒勒莫维奇的人，他是一本名叫《红色风暴》或者《工人的黎明》刊物的主编。他多次恶狠狠地说，《亚特兰大月刊》越早停刊，所有为其投稿的作者、订阅者、编辑员工越早进入博物馆并成为历史，那么对于每个人来说就越好不过了。

如果某个激进的领导人因自己的言论、宣传册以及身体上侵犯了警察或资产阶级成员而获罪入狱，等他刚刚服完刑，出狱后，在某个星期五下午参加了波特夫人举行的聚会，他会情不自禁地立即讨论起现行体制的优点，以及迅速消除富有的趋炎附势者的必要性来。和他一起交谈的是一位来自比肯街的纯情少女，她拥有一只鹦鹉、两只波斯猫、一只狮子狗、三个女仆、一个厨师、一个男管家、一名司机、一辆汽车、一处位于马波海德的寓所、还有波士顿和缅因的几千股份。

波特夫人的星期五下午始终就是这样进行的。在她的房子里，如果狮子和绵羊不愿待在一起，那么，它们的女主人肯定会让它们非常亲近地坐在一起，以确保接下来的屠杀尽可能地容易、快捷、自然。

在这些星期五的下午，当人们的吼叫、诅咒声在喧闹的背景下越来越大时，当人们的面容因愤恨变得青紫时，当人们开始怒目圆瞪、前额两侧的血管开始暴起时，波特夫人就会面露得意、满足的表情，环视着四周，看着自己出色的安排，愉快地心想：

“多么刺激！看到这么多有趣的人们聚在一起多好啊——这是一些真正做事的人！看他们卖弄、炫耀自己的智慧，欣赏才华横溢的知识分子们的思想冲突，思考着这些俊男靓女们的共同之处，以及他们从彼此的接触中相互获得的益处！——啊——哈！看着这一幕是多么令人高兴啊——不过刚才进来的这位是谁——”她低声咕哝着，一边盯着门口，因为她的眼睛相当近视，“是谁？是谁？——哦——哦！是艺术系的劳斯教授——哦，劳斯教授，您能来我非常高兴。今天这里来了一个最有意思的年轻人——怀尔德先生，大家都在谈论的那幅画就是他的作品——《跌倒在浴室里的裸体者肖像》——怀尔德先生，这位是劳斯教授，《文艺复兴的精神与传统》的作者——我知道你们在很多方面都有共同语言。”

履行完她的职责之后，她气喘吁吁地走开了，脸上带着古怪、固定的微笑，瞪着眼睛环视四周，看看她是否落下了某个人或某件事，是否还有引起新的骚乱、混乱、争吵或激烈辩论的希望。

然而，她身上也有一种智慧，到她寓所参加聚会的客人很少有人怀疑这一点：她苍老、外突的双眼凝视时会流露出一丝精明，有时候会比别人洞察得更多。或许是这个老妇人温暖、慈爱的品性使然，当她跟这个眼神炽热、又弱又矮的男子说话时，比她跟其他人说话时更加温柔，在饭桌上她让他坐在自己的右侧，时不时地说：“再给泰恩·艾克先生来一些烤牛肉。哦，泰恩·艾克先生，吃呀——你几乎没吃什么。”

于是，他便放下自尊，表现出一副饥饿难耐的样子来，他会猛地从衣领里探出脑袋，微笑着轻声说：“哦——我不知道……我真的觉得……如果你要我……哦！那么好吧。”当一盘冒着热气、添加了美味的佳肴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就像饿虎扑食一样贪婪地吃了起来。

当泰恩·艾克在那个决定性的、重要的星期五到达波特小姐家的时候，其他宾客已经到齐了。哈彻教授戏剧班的一位女学生思罗尔小姐正在朗读最近出版的一本德国戏剧译本。波特小姐的接待室——也就是她房子顶层的那两间山形墙屋子，室内零乱地悬挂着格洛斯特渔民用的巨大渔网——里面挤满了身穿不同颜色衣服的宾客。当这个女学生朗读剧本时，所有人都安静而认真地倾听着。

这一幕足以温暖任何一位经常出入于艺术聚会之人的心灵。灯光柔和而暗淡，平静而温暖，房间稍高处悬挂着格洛斯特渔网，显得神秘而阴暗，但是在小灯的照射范围之内，可以看见在场的人们正兴味盎然、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一些年轻的女士眼神迷离、没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脸和身体都充满渴望地向朗读者倾斜着，其他几个模糊的身影倚靠在大钢琴上，还有的人手拿茶杯优雅地靠在墙上。克拉姆先生，那个老作曲家，在一张大沙发上占了个位置，他非常享受地吸了一口夹在脏手指间的湿乎乎的香烟，他猎鹰似的脸若有所思地扭向一侧，思索着渔网的精妙和神秘。他时不时把一只脏手伸进长而稀疏的灰白头发里，然后若有所思地深吸了一口香烟。

几位年轻人神情愉快地散坐在地上，一副无忧无虑、优雅的样子，在女士们跟前大献殷勤。泰恩·艾克走了进来，像一只惊恐的兔子四处张望着，然后低着头，弯下腰，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

思罗尔小姐和老作曲家坐在沙发上，面对着观众。她要读的这个剧本是一出德国表现主义剧，这种戏剧流派在当时被认为是“世界戏剧界最重要的潮流”之一，这位年轻女士朗读的剧目名叫《割断你父亲的喉咙你就会自由》，该剧的风格大致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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