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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忒勒马科斯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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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夜里，在黑暗中，我听见了快车轰隆而过的声音。在夜里，在黑暗中，我听见了狂风在大树间号叫，听见橡果像雨点一样清脆落地的声音。在夜里，在黑暗中，我听见了雨打屋顶的声音，听见了汩汩的水声，也听见了大地尽情吞咽的声音和五月的干渴开始消退的声音——听见了河流在十月的忧伤和沉默。山涧的溪流吐着白沫，翻腾着直泻而下，被冲出来的泥土纷纷剥落，溶入水中，在夜色中消失在打转的漩涡中。小溪像蛇一样泛着亮光，蜿蜒流淌在湿漉漉的蕨类植物下面，溪水像一道薄薄的帷幕倾泻而下，吼叫着从磨坊旁边流过，发出风儿似的呼啸，在夜里，在黑暗中，河水从我们身边流过，奔向大海。”

“当我们躺在那里，沉沉地睡去时，河水像巨大的无底洞，慢慢地吸吮着大地。夜里，河岸被冲垮，在黑暗中轰然坍塌，泥土开始溶解、落进水中，巨大的号角在夜色中响起，巨大的船只在河流的入口挣扎着。因此，这河流，这神秘、永恒的河流，因我们抛弃的垃圾而发黑，因我们的污染而混浊，它就像一切生命、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那样丰富、旺盛、美丽、永不停歇，就像神奇、悲壮的时间一样从我们身边流过——流过——流过——流向大海。”

“这一切都曾留存在大地上，并将永远留存下去。但是你却走了。除非你再回来带给我们生命的色彩，否则，我们的生活将在黑夜里毁掉、崩溃，我们的生命将被河流吞噬，我们的生命将随着河流一路翻腾着流向大海和黑暗。”

“父亲啊，夜深不眠时，回到我们身边来吧，就像从前那样，回到我们身边，赐予我们无限的力量，赋予我们无限的慷慨，你那高大的生命躯体会使世上一切迷失、破灭的东西重新变成狂喜、欢乐的金色图案。父亲啊，在狂风呼啸的夜晚，回到我们身边吧，因为又一年的十月到来了，它带来了死亡与生命，以及无数人们返回的神奇预言。如果你不来，我们就会被毁灭、迷失方向、彻底崩溃，我们的生命就像风化了的矿物碎片，在黑夜中翻卷向前，归入大海。”

就这样，他躺在母亲的房子里不停地思考着、感受着，内心不停地说着话，可是除了寂静和黑暗以外，屋里什么也没有。风暴摇撼着房子，大风在屋顶上猛冲。这时，他才明白父亲再也回不来了，他熟悉的一切生活就像梦境一样消逝、破灭了。

40

去年十月——整整一个月——尤金待在家里——每天都眼巴巴地期待着一封神奇的信——一封年轻人期待的、始终没来的信，这是一封能马上带给他财富、名誉、成功的信，这都是他向往已久、满心渴望的东西。

每个早晨起床的时候，他都惴惴不安，心儿怦怦直跳，双手颤抖，嘴唇哆嗦。他就像一个囚犯企盼那份自己认定会来的荣耀的释放书或赦令一样，因此，他望眼欲穿地期待着邮差的到来。邮差来了，甚至还没走到他家门口，尤金就听见了哨声，他立刻冲向街道，从吃惊的邮差手中一把夺过信，然后像疯子似的从头至尾读着这封可能带给他财富、名誉、成功的信。他已经二十二岁了，但是此刻却又疯又傻，不过，世上的每个年轻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吧。

因此，只要没收到那封神奇的信，他的心就像铅块一样沉了下去，所有的光亮、金色、歌声就会倏忽不见，他会步履沉重地返回家中，喃喃自语，陷入绝望和痛苦之中，觉得自己的人生肯定已经完蛋了。他寝食难安，要么静静地站着，要么坐在那里发呆，要么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要么每次都强迫自己静思五分钟。他会绕着屋子来回转悠，口中念念有词，要么冲上小镇的街头，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或者停下来和大药店门口的流浪汉聊上几句，要么爬到镇子附近的山上，恐惧、疑惑地俯视着小镇，好像自己身在梦里，一切都不真实。由于他长期不在这里，现在重返家乡后，发现所有人的脸都和母亲一样亲切，但却比梦境还要陌生，所以他无法恢复以往的生活，也感受不到那份真实，他只不过是重访梦中的童年而已。所以，在他远离家乡的日子里，这个小镇似乎缩小了许多，变得小而脆弱，犹如玩具一般。直到现在，他漫步在街头，觉得自己可以用肘敲破墙壁，仿佛它们都是纸糊的，他也想把那些建筑都给拆了，仿佛它们都是用稻草盖成的。

然后，他从山上下来回到小镇，回家后便开始绕着屋子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现在，这个家也和小镇一样既真实又虚幻，既熟悉又陌生了，他的生活就像一场梦从身边滑过。接着，他会满怀希望、忐忑不安地期盼下一封信的到来。若是邮差来了，但没有捎来信，那么，他愤怒的巡游和徘徊又会重新开始。他的家人从他的眼睛里，从他支离破碎的动作，从他语无伦次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他的疯狂。他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有时候，他一抬头会发现他们正不安、迷惑地看着他。然而他并不觉得自己疯了，也不清楚他们眼中的自己究竟有啥问题。

然而，在这一段疯狂、绝望的日子里，他的家人给了他极大的关爱和宽容。

在那段日子里，母亲给了他莫大的关爱和宽容，她坚强、乐观、沉思、复杂的性格一如既往，尽管有时候会犹豫不决，但在关键时刻绝不拖延，相反会采取迂回、再迂回的策略，噘着嘴唇，不停地思考，心怀一丝希望。即使在她内心深处，她对他能否成功仍然不抱多大希望。

因此，有时候当他和她聊天的时候，从一个希望到另一种希望，他沉醉在幻想之中，热情也随之倍增，只要他每写完一部剧本，他就会描绘出一幅名利双收的精彩画面。他母亲往往会坐在炉边，双手随意地搭在肚子上，专心致志地倾听着，时而若有所思地噘起嘴唇。然后，她会扭过头看着他，嘴角露出自豪、颤抖、略带嘲弄的微笑，他小时候激情飞扬地吹嘘完自己的雄心大志后母亲常常会如此，然后她会说：

“嗯，孩子！你听我说！”母亲用揶揄的口吻说，仿佛他还是个孩子，“这可是十足的大话啊——人们常这么说，”说到这儿，她用手摸了摸宽大的红色鼻翼，难为情地笑了笑，不过神情很愉快，“人们常说，穷人说大话！”母亲说，“嗯，依我看，”她思索了片刻，然后乐观地说：“毫无疑问，你可以按自己的理想去做。事实往往出人意料。有人已经在写作方面获得了成功——这是真的！”母亲大声、有力地说着，像个男人似的漫不经心、有力地挥动着大手，食指不停地比画着，这些动作都是她家所有人的典型特征，“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只要有勇气和决心，任何人都能成功！”他母亲大声说道，把她全部的意志力倾注在这些话语中，“嗯，没错，听着！难道我没有读过书吗？难道我不懂这个？嗯，哼！一点没错！就在前几天，那几个大作家，没错，欧文·S·科布[73]先生——就是此人！”母亲得意地大声说，“嗯，你知道的，”她继续说，然后若有所思地噘着嘴唇，“他和你一样，也经历了尝试和磨难——就像人们常说的——人人如此！嗯，一点没错！——他在这儿谈了他本人的一些情况——他坦诚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你知道的——说他多年来一直在写作，然后把稿子投了出去，据我估计，他给所有的编辑和杂志都投过稿——不过稿子全都退回来了。就这么回事，”她说，“可如今——你瞧瞧人家！嗯，我想有人愿出几百块钱买他的每一篇文章的——没错！而且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呢，”母亲说。

说完这些话后，他母亲盯着炉火，迟缓、若有所思地噘起了嘴唇。

“嗯，”她终于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你会成功的，我希望你能成功。事实往往出人意料。——听着，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坚定地说，“你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我们所有人上学的花销加起来还没有你花得多——你肯定知道怎样写好一部小说或一个剧本！——哎，没错，孩子！依我看，”这时候，母亲又开始用她惯有的戏谑、嘲弄的口吻说话了，好像正在跟一个小孩子说话，“我要是受过你那样的教育，没准儿我也想当个作家哩！哎，没错！我才不在乎从这些繁重的家务活里腾出一点时间呢——要是能靠写作这样的轻松活儿谋得生计，哎，我肯定会全力以赴的！我肯定会那样做的！”母亲大声地说，“不过，你听我说！我要提醒你！”她母亲诙谐、认真地说——“不管怎样，坚持写作是个不错的主意，”她朝他眨了眨眼，“我告诉你我的想法吧！——嗯，我会把要写的东西都写出来！如果我受过你那么好的教育，有良好的语言功底，”他母亲说，事实上她对语言的驾驭能力备受人们的推崇，“我相信自己能写出一部极好的作品的！——所以，你要是着手写作，我会告诉你写什么的——我敢肯定，我敢肯定。”她母亲说，“我们肯定能写出一部惊世骇俗的作品，比我读过的任何一部都要好！我敢肯定人们都会争相购买，或者前去观看搬上舞台的戏剧的！”她噘着嘴，显得信心十足，“因为我知道应该讲述怎样的故事，知道人们对什么感兴趣，”她说。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炉火，沉默了好一阵子。

“嗯，”她慢慢地说，“你会成功的，你会成功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她有力的食指指着他，“你听着，孩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的祖父汤姆·彭特兰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要是受过你这样的教育，肯定会干得更好！认识他的每个人都这么说！……哦，小说、诗歌，那些零碎的只言片语——嗯，每过一两个星期肯定都会有东西发表出来的！”她大声说，“而你恰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母亲说，“不过，你听着，”她稍稍思索了一下，然后用劝诫性的语调说，“我一直在想——这只是一时的念头——你要是找份活干倒不是一件坏事——我的意思是，找一份轻松的、能有充裕时间写作的活儿！听着！‘罗马并非一日建成’，你也知道！”母亲嘲弄地说，“——在找到赏识你的人之前，你应该把剧本投寄到不同的地方去！所以，在你期待回音之际，不妨在报社或学校谋一份轻松的差事——哎呀！这对你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母亲不屑地说，“我嫁给你父亲之前，就在学校里教书，一点困难都没遇到！我只在一个偏僻的小学校里受过六个月的教育！”她郑重其事地说，“既然我做得到，像你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肯定也能做到的！没错，孩子，真的是这样！”她说，“如果换成我的话，我会马上行动起来的。”

他一言未发，母亲坐在那里盯着炉火。突然她猛地转过身，表情显得不安且忧伤，疲惫、苍老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伸出结实、粗糙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还未开口便摇了摇头：“孩子，孩子！”她说，“看到你这副模样，我很担心！我不想看到你不开心！哎，儿啊，”他母亲说，“他们要是不接受你的稿子，那该怎么办，你以后的路还很长，你现在做不到，终有一天会做到的！你要是做不到！”母亲大声、令人生畏地喊道，“哎呀，天哪，那又算什么！你还这么年轻，前面的路还很长——你要是干这一行不行，嗯，你还可以干其他事嘛！……哎呀，孩子，这算不了什么，成不了剧作家并不意味一切都完蛋了呀，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可干的事多了！嗯，我一点都不担心！”母亲大声说。

他坐在那儿，面对着坚定、有力、乐观的母亲，她的意志比死神更强大，她的性格如同岩石般坚韧。他一如既往，显得绝望而消沉，有千言万语要对母亲说，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了悲伤的讯息，因为她坚信他要是无法完成自己孤注一掷的事业，最终将一事无成。

就在这一刻，门突然开了，卢克走了进来。他们吃惊地看着他，他站在那儿，焦躁不安、灰色的眼睛盯着对方，一边不安、紧张、不快地喘着粗气，英俊、慷慨的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在心烦意乱中，他结实、不耐烦的手指伸进了淡褐色的头发，他天使般的卷发油光可鉴。

“啊？”母亲尖声叫道，她脸色苍白地看着他，像受惊的动物一样敏锐而紧张。“怎么回事？”她吃惊地高声问道，而他却一言未发。

“嗯——嗯！”他心烦意乱地支吾着，一边用手指梳理着光亮的头发，心不在焉地眨着眼睛，露出痛苦、无奈的神情，“我只是觉得，”他刺耳、困惑地说。接着，他突然看见了母亲苍白、惊恐的脸，于是猛地用一只大手的指关节狠狠摁了摁鬓角，像个白痴似的发出“哎哟”的叫声，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过分、粗俗的幽默。同时，他用笨拙的食指僵硬地捅了一下母亲的肋骨，母亲生气地尖叫起来，然后烦躁、恼怒地说：“我敢说！孩子，你的行为就像个十足的白痴！我可没心思跟你闹着玩——真不知害臊——不知害臊，”她噘着嘴巴低声说道，同时冲他摇了摇头，以示强烈的不满、轻蔑和指责。“我都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我生了这么一个白痴，”母亲说。

“哈！哈！”卢克狂野、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这种白痴般的狂喜很快就驱散了母亲的所有指责和嘲笑。“哎哟！”他笑着，同时又捅了捅母亲的肋骨，英俊的脸上露出开心、灿烂的笑容。接着，好像在回味他白痴般的幽默所隐含的神秘和难以言表的滑稽之处，他又重重拍了一下前额，“哈——哈！”大叫起来。然后，他神秘、幽默地咧着嘴，嬉皮涎脸地摇着脑袋，“哎哟！真——该——死！”温文尔雅的声音中透出装腔作势、反讽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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