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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忒勒马科斯1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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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拐进通往母亲房子的那条街，然后沿着山坡朝家里疾驶下去，卢克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些，想把自己的担心和痛苦隐藏起来，但却徒劳无功。他宽厚的精神之所以产生这种担心和痛苦是由于尤金的言语和动作中所流露出的那种挫败感、失落和绝望的情绪所致，他用紧张、几乎恳求的语气说道：“嗨——，我认为，”他开口说话了，粗笨的手指伸进了头发，“我——我想，等我们回家后——我不想对妈妈讲任何事情——不会讲这次事件的任何细节——嗯——不会讲这次在布莱克斯顿监狱的任何事情——嗯——！”他突然说道，“嗯——实话告诉你，我说到做到！”当他把车子停在家门口时，他郑重其事地继续说，“嗯——如果，如果我是你的话，阿金——嗯——我会把这一切都忘掉的……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如果你说了，只会让妈妈担心——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那些下贱的南卡罗来那州——的王八蛋——嗯——看他们把你折磨的——所以——我——我会把这一切迅速忘掉的——一切都过去了——嗯——忘了吧！”他大声叫着，“我——我——我再也不愿提起这件事了。”

可是尤金的眼睛却瞅着客厅的帘子背后透出来的温暖光芒，定了定自己沮丧的情绪，面色冷峻、绝望地看着亮光，默默地摇了摇头，然后闷闷不乐地朝家里走去。

进去之后他看见母亲和海伦正坐在客厅的壁炉边。几乎还没等对方向他们打招呼，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们醉酒、被捕、入狱的整个过程了。就在他讲述的时候，他看见母亲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严肃、焦急、好奇起来。她盯着他，不时噘起那个厚实、从容、极其灵活的嘴巴，眼睛震惊、专注地盯着他，就像动物或鸟儿一样，嘴里还念叨着：“啊？……你说什么……你是说警察吗？……监狱？……谁和你在一起——啊？艾米特·布莱克？……韦弗？……他们罚你们多少钱？”

与此同时，海伦也安静地听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出神、急切的神色，一边若有所思地用她的大手抚摸着她宽大的下巴，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时不时插上几句：“啊哈？……布莱克当时是怎么说的？……你在囚室里看见那个黑人的时候，你跟他说什么话了？……啊哈……他们没有虐待你，是吧？……他们揍你的时候，没伤着你吧？……啊哈？……当你从栅栏往外看的时候，卢克跟你说了什么？”她声音嘶哑地窃笑着，然后拉着他的手，用一种友好却嘲弄的语气对母亲说：“这就是你上哈佛大学的儿子？你现在对你的这个宝贝儿子有什么想法？”看到他沮丧、痛苦的神情，她的笑声更大、更刺耳了，同时还用她粗壮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腰际说：“嘿——嘿——嘿！……这就是你那个上哈佛大学的宝贝儿子！伊丽莎小姐……这就是我们上哈佛大学的少年！……嗬——嗬——嗬！……这就是你的宝贝儿子，亲爱的伊丽莎小姐！”说完后她松开了他的手，一边看着母亲，一边语气温和地开口了，语气中明显流露出一种忧郁、得意的情绪：“哎呀，你现在看到了吧……现在证明给你看了，不是吗？……我早就知道……这说明他和我们没什么区别……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一块料……归结起来，他除了读过一些书、上过哈佛大学之外，他和爸爸没什么区别。”她总结道，声音里透出一种阴郁、沮丧的得意情绪。

“嗯——”他看见卢克紧张地交替着双脚，当他急切地想辩护、解释这件并不光彩的事情时，他心烦意乱地把手伸进了头发。

“我、我、我认为阿金根本没喝多！我、我认为他只是运气不好而已，他只是和那些家伙一起喝了点酒，我、我认为布莱克斯顿的那些王八蛋就是想利用这样的机会捞取好处，阿、阿金只是替罪羊罢了。我根本不相信他喝醉了……我、我很怀疑，”他说话的时候把手指伸进了头发。“坦白来说，我、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喝醉了！”尤金面色阴沉、痛苦地嘟囔着，“而且比他们喝得都要多……我醉得最厉害。”

“你看到了吧？”海伦再次疲倦、友好、得意地说，“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嗯？……我早就知道……我始终知道，”她阴郁、自得地说，“……不行，”她摇着头重复了一遍，好像有人不同意她的观点似的，“你改变不了他们的！……你根本抹不掉美洲豹身上的斑点的……兔子尾巴迟早会露出来的……一点没错！”她又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表示否定，“血浓于水，但是现在你看见了吧？”她再次用那种古怪、友好却扬扬自得的口吻说道，然后不着边际地补充道：“哈佛大学培养的结果就是这样吧。”

伊丽莎在听了卢克和海伦之间破碎、毫不连贯的话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但她什么也没有说。相反，她站在那打量着他，肥厚、疲惫的双手叉在腰间，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嘴巴因为强烈的不满而噘得紧紧的。过了片刻，她似乎要说话了，但是突然间她苍老、褐色的眼睛里噙满了热泪，她使劲摇着头，像抽了筋似的强烈地哆嗦着，然后她迅速转过身、冲出了房门，“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她走开之后，室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只有壁炉里炉火的光亮和灰烬塌落的声音以及卢克紧张、大声的喘气声。海伦转过身看着他呆滞、无神的眼睛，然后沮丧、疲倦、无奈地对他说：“好了，忘了吧。她会原谅你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所以没办法补救了……忘了吧……我理解。我理解，”她摇了摇头，阴郁、疲倦、无奈地说，“我们二十岁的时候，都怀有同样的梦想和憧憬……我能理解……我也有过……阿金，不要泄气……根本不值得……忘了吧……干脆忘了……你会像我这样把一切都忘了的。”她喃喃地说。

晚些时候，海伦起身回了她的家，卢克也上床睡觉了，尤金和母亲坐在客厅里，一直盯着炉火。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竭力安慰母亲，想告诉她自己下定决心减赎罪过、弥补过失的想法，想使她坚信她对他的信任和支持都是明智的。他信誓旦旦、愚蠢、绝望地罗列了各种前景美好的计划，他向她做出了各种保证，迫不及待地发了誓，但对每件事都毫无把握。他告诉她他很想马上去工作，什么工作都行——他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想竭力抓住每一根稻草——他可以在报社当记者；可以去学校教书；可以做广告挣到很多钱，因为他有个朋友就是专门做广告的，而且他相信自己肯定能行；他认为哈彻教授肯定会推荐他去一所大学教戏剧和剧本写作课；有人告诉他可以在某家杂志社找个编辑的活儿或者在城市的百货公司里编辑“内部刊物”；有个大学的朋友介绍他去远洋客轮上做一名图书管理员；还有一个朋友在中西部卖拖把赚了很多钱——他一个接一个、脱口说出了许多愚蠢、毫无意义的计划。接着，他突然停住了话头，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救命稻草可抓——这些计划是多么愚蠢、多么没用、多么不现实！

他母亲坐在壁炉前，眼睛紧盯着炉火，一言未发。他神情忧郁地坐在那里，好一阵子不再说话了，母亲直视着前方的炉火，双手叉在腰间，脸色苍白，嘴唇噘得高高的。最后她终于开口了：“我把你们一个个带到人世，”她轻声说道，“看着你们一个个长大……有些已经不在了……有些一生碌碌无为……你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后的一个……是我唯一的希望……哦，看到他们每个人，都走同样的道路……我每天都在希望、祈祷他们每个人都能成功——可是现在！”她的声音升高了，然后摇了摇头，身体战栗起来，“一想到你——寄托了我希望的人——接受了别人没有接受过的教育，拥有别人没有的机会——应该与别人有所不同……真是难以忍受！”她大声叫道，眼睛里突然迸出了泪水，“太让我失望了！”她嘶哑地低声说，突然伸出她破旧毛衣的袖子擦着眼泪，像个可怜的孩子——这个动作撕扯着他的心，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苦恼、同情、羞愧、无尽的悔恨之情。“难以忍受……难以忍受，这肯定是上帝对我们所有的痛苦和悲伤所作的惩罚。”她低声说道。

他坐在那羞愧难当，自怨自恨，在绝望中无言以对。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了远处狂风的呼啸声、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的嘎吱声，黑夜像一只庞然怪兽在他母亲的房子周围咆哮着。他再次听见了童年时期上千次听过的、远处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火车汽笛声。它使他再次想起了古老、永恒的逃离与黑夜，想起了金色黎明的期许，想起了崭新的国度和辉煌之城，一如过去他曾无数次想起的这些。但对于他沮丧、绝望的灵魂来说，火车响亮的汽笛声此刻带来了比儿时更加坚定、强烈的希望。此刻，他突然明白，自己前面有一条道路，那是唯一的道路——从他生活中的失败和痛苦中逃离出来，通过辛苦的劳动和极度的孤寂来加以弥补，接受更为严酷的考验，冒更大的危险，获取丰厚的回报——城市神奇而永恒的形象。突然间他明白自己应该离开这里。

在他离家的前一天晚上，他独自一人不安地漫步在街头，直至深夜。他的朋友来信告诉他来年春季学期开学时，他可以在某个城市大学获得一个教职。同时，一封来自纽约的加急电报许诺临时雇用他，该职位负责为修建纪念馆向校友寻求资助。他觉得这个差事很不可靠、华而不实、令人沮丧，但他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他就要离开家了。

此刻，他精神苦闷、心情烦躁，狂热、不安地游荡在家乡小镇的街头。广场看上去凄凉、荒寂、毫无生机，照耀在刺目的灯光下。沿着小镇的主大街行走，偶尔会有几个晚归的路人行色匆匆地与他擦肩而过。此刻，他童年记忆中的那些面孔和声音就像鬼魅一样迅速闪过。他所见到、触及到的一切都像梦境一样熟悉而陌生——那是一种他完全熟悉的生活，现在他一旦接近那种生活，它便彻底消失了——他的那种生活永远埋藏在他的血液里，埋藏在他的记忆深处，但却永远无法属于自己。

他回到家时已近子夜时分，母亲破旧的老屋黑乎乎的。他轻轻走上楼梯，走进宽阔的前廊，轻轻关上了沉重的房门。他在黑暗中站了片刻，老屋古老、富有生命力的黑暗似乎向他诉说着什么，伴随着那些已经消失的上千个声音和那些他所认识的、曾经存在过的、已经逝去的所有人和事。

他摸索着穿过黑乎乎的走廊来到厨房，来到厨房对面他母亲居住的小屋子。

当他走进厨房的时候，整个屋子一片漆黑，只有壁炉里的微弱火焰和燃尽的炭灰塌落的声音。尽管如此，厨房里仍然很暖和，屋子里透出有人刚刚离开而产生的那种温暖、寂静、奇特的气息，仿佛这里还充斥着母亲的生命气息，仿佛她刚刚还在那里待过。

他打开灯，站在那里看着那张熟悉的、表面粗糙且斑驳的锌板桌，熨衣板上还堆放着一大堆刚刚熨好的衣服。他知道她肯定忙到了很晚。

突然，他特别想见到她，特别想跟她说说话。他认为，如果此刻能见到她，他肯定会向她说明一切，会向她解释此次失败的意义并向她保证自己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如果现在能与之交谈，他肯定自己能够向她说出许久以来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说出那些之前难以启齿的事，用合适的字眼来表达自己想说的话，让她理解自己的生活、目标、内心的渴望，这些都是以往不曾有过的。怀着这些狂野的希望、强烈的信念，他大步朝她紧闭的房门走去，准备叫醒她。

但是，他突然又停了下来。就像以往经常看见的那样，橱柜上放着半杯水，里面放着她上床前取下的假牙，那副假牙仿佛在冲着他咧嘴微笑，给人一种古怪、悲凉的感受。突然，他明白自己无法同她交谈。虽然这一切显得怪诞、丑陋、荒谬可笑，但是那副微笑的假牙却折射出他母亲悲苦、辛苦、劳作的形象，别的任何事物无法做到这一点——折射出那些触动人心的回忆：关于过去那些已然逝去、难以挽回的岁月，关于那些奇特、苦涩的人生奇迹。一想到这些，他明白自己无法与之交谈，他对她无话可说。

他轻轻地敲了敲房门，很快就听见她从睡梦中突然惊醒发出的声音：“啊？……怎么回事？……谁呀？”

他答应了一声。很快房门就被打开了，她站在那儿，苍白的瘦脸上露出吃惊、好奇的神色，有点像小孩子的表情。当他开口说话时，她便语无伦次地应答着，然后她尴尬地笑了笑，用一只手羞涩地捂住了嘴，另一只手去取杯子里的假牙。他把脸转了过去，等他再次看她的时候，她的脸上又呈现出往日熟悉的表情，她用平时一贯的语气问道：“啊？……有事么，儿子？”

“没什么事，妈妈，”他窘迫地说，“我——我不知道你已经睡了……我——我——只想过来跟你说声晚安，妈妈。”

“晚安，儿子，”她说，然后将她苍白的面颊迎向他。他简短地亲了一下。

“现在去睡觉吧。很晚了，有事明天起来再说吧。”她说。

“好的，”他尴尬地说，“……你说的对……那么，晚安。”他又亲了她一下。

“晚安，睡觉前把灯关了吧。”她说。

当他关上厨房的灯时听见她的房门轻轻关上了。他走进走廊，感到整个老屋笼罩在黑暗、孤独的寂静中。上千个声音——父亲的、哥哥的、他小时候的，还有其他成百上千个迷惘、消失之人的声音——当他走进破旧、黑暗的走廊时，仿佛听见他们正在窃窃私语。远处的狂风在光秃秃的大树间呼啸，他小时候曾无数次听过这种声音。他听见远处的火车汽笛声被狂风吹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将他再次带到狂野、神秘的逃离与黑暗之中，带到新的国度、带到辉煌灿烂的城市。他的内心拥有一种难言的野性、神秘和秘密。他的身上充满了人生古怪、苦涩的奇迹，他难以表达，他只知道自己即将永远离开家，整个世界、黑暗时间与人类的未知命运摆在他面前，而他再也无法待在母亲的房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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