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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普罗特斯 城市3（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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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它甜美的声音里透出母亲般的忧虑口吻：“真的！我打了她。我真的打了她！噢，我打得很厉害！天哪！我狠狠地揍了她一通，一点不假！打完后我的手疼了半个钟头。……嗯，我简直气炸了！……这是我揍她的唯一原因！我简直气炸了！那个家伙在洗澡间里喊着要他的鸡蛋，小婴孩大声嚷嚷着要他的奶瓶，所以我简直气炸了！……这就是我动手的唯一原因，是我揍她的唯一原因，明白吗？我担心她伤害了孩子，明白吗？她把孩子的手指朝后面弯。所以我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不要那样了！……我的脑袋很痛。’于是，一下子气炸了！真的，我狠狠地揍了她一通！……麻烦的是我一出手就收不住了，明白吗？……天啊！我揍了她！事后我的手烫了半个小时！”

怀着有损体面的愤怒感，那个声音说：“我冲上楼梯，砰砰地敲了几下门！……‘从里面滚出来，你这个王八蛋，’我说——这是真的，我告诉你！我就是那么骂她的，你要知道！……‘从里面滚出来，省得我把你扔出去，’”那个声音懊悔地补充道，“真的，我可不喜欢这样做——事后我觉得很难受——我可不希望在我的住处发生这种事。那是我不喜欢做的事，”它说。它还充满深情地说：“真的！……我说的都是事实！……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的，对吗？那个骗子——她的丈夫——正昏昏沉沉地吸食毒品，而另一个家伙——她的男朋友——正在和她睡觉呢。你想象出这种事情吗？”它问。

吃惊之余，它会用一种麻木的口吻说道：“决不是开玩笑的话！决不是！”它还会庄重地加以补充，“噢，你知道，我觉得这简直糟糕透顶！我觉得这简直太可怕了！”那个不大相信、心怀恐惧的声音如是回答。

最后，伟大的城市之声友好、亲切地说：“那么，再会了，埃迪，我要去睡会儿觉了，”它说，接着回答道：“好的，再会了，乔，我会来看你的。”“再会了，格雷斯，”它用一种柔和、亲切、充满爱意的口吻补充道，而巨大的城市之声低声说：“好的，小家伙！八点钟——说好了——我会到那儿的！”

以上就是那个巨大的城市之声所说的众多话语中的一部分，他已经听过上千次了，如今他刚一返回，马上就不可思议地再次听见了它们的交谈。

当他倾听的时候，他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他觉得，即使他们来自火星，他们所说的话也不会让人觉得如此新奇。他张大嘴巴，紧紧地凝视着，倾听着，他看见一切都按照其主要的、独特的、无与伦比的力量的基调和趋势再次在他面前大放异彩。一切显得如此真实，真实得近乎神奇，如此真实，所以人们时常熟悉的一切马上就被发现了，如此真实，所以他觉得他自己已经永远认识它了。然而当他看着它的时候，注定会浮想联翩，因此，他一面看着它，心里也在呼喊：“难以置信！啊，难以置信！它运动着，它搏动着，就像一个独特、富有生命之物！它和百万张面孔一起生活着，生活着——这就是它的样子。”他一向是这么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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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尤金二十三岁，第一次来到了那座城市。经过数月的放纵、酗酒和牢狱生活之后，他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对他来说，在一所大学谋得年薪一千八百美元的工作，这已经是上帝对他的宽厚和优待了——简直是一份难以置信的好运。

在哈佛大学教师联络处和几位教授写信举荐之下，他通过常规渠道获得了在大学担任讲师的职务。但他始终认为自己难以胜任，并因此倍受煎熬，担心自己哪天会被戳穿，继而颜面扫地地离开。

晚上，当他走进附近那家他所租住的廉价小旅馆，爬上那间小客房里的床，一想到第二天还要去上课，心里就会凉飕飕的，充满了恐惧。随着上课时间的慢慢迫近，他会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就像得了疟疾一样。接下来，从利奥波德旅馆到大学教室的几百码路程中——从小客房到电梯，从铺着地砖、沉闷的旅馆大厅到外面尘土飞扬、明亮喧嚣的街道，继而到大学喧闹、肮脏的走廊。走廊里挤满了琥珀色皮肤的犹太人，他们的尖叫声、大喊声淹没了人的肉体和灵魂。然后来到相对神圣的教室，三四十个犹太男女挤在那里，笑着、喊着、尖叫着，他们浅黑的身上散发出热乎乎的体臭味，女生的胯部、腋下透出青春期特有的那种气味，掺杂着廉价香水的气味，男生的身上透出一股酸臭、陈腐的气味——这一段旅程使他感到麻木、厌恶、恐惧、精神恍惚，就像一个走向绞刑架、断头台或电椅的人产生的感受一样。在他周围，人们慌乱、令人厌恶、摇摇晃晃地奔忙着。他看着旅馆大厅里的一张张面孔，看着喧嚣、热闹、混乱的大街，看着拥挤、气味难闻的教室走廊，感到头晕目眩，内心紧张。他的头脑里涌起上千个难以言说、可怕的预兆和幻想，这些预兆和幻想都预示着他的毁灭和蒙羞；每天他都感到某种新的危险和不幸的灾难正一步步迫近，也能感到一些难以确定、极大的耻辱感正在迫近，在此情况下，每个时辰都变得不祥而可怕。

他不知该如何描述那些恐惧和不祥的预感，但它们有时却会在某种可怕、倔强的反抗中清晰地表达出来。在这种情形下，他发现自己面对着四十张喧嚷、鄙夷、浅黑、揶揄的脸，他们就像一匹匹野蛮难驯的马，已经感受到了这个驯马者的恐惧和无能，于是挣脱了最后一根脆弱的绳线，并在他面前肆意、狂妄地奔跑起来。这种恐惧和威胁的耻辱感会因某位校领导在学生调皮捣蛋的高潮时突然出现而进一步加深。来者就是系主任，他长着一张扭曲、瘦削的脸，喉结不停地抽搐着，说话时习惯性地扭动着腰和肚子。他满脑子都是令人厌恶的清教思想，是专门监管老师教学和授课方法的。他能想象出他突然闯进教室后的可怕瞬间，能听到他们赶他走时所说的那些冷酷无情、直截了当的话语，然后迫不及待地将局面牢牢地掌控在自己干枯、布满雀斑的手中。

千百个羞耻、恐惧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闪过，同时，他的内心似乎因某种固执的怨恨和莫名的恐惧而烧灼着，这种难以言说、毫无缘由的羞愧令人难解，令人发狂，它从天而降压抑着他，悬浮在他所呼吸的不安、混乱的空气之中，它最终恶毒地穿过生命的所有血脉，破坏了血液正常的流动和心脏欢快的跳动，使他的腹中充满了恐惧，使他的腰部变得瘦弱而无力。这些紧随其生命而存在的阴沉、无形的恐惧到底是什么呢？——这种恐惧到处都有，在人们的脸上、言行举止中显而易见，也显现在那些熙熙攘攘的行人匆忙而狂热的眼神中。这到底是什么，它使那些人上当受骗，失去了欢乐，使他们远离了世间的欢愉和胜利的乐声，最终将他们赶进了尘土飞扬的大地，被某个无名的幻影欺骗、愚弄，使之失去了活力，使他们不再那么光鲜，而他们的荣耀也荡然无存。

在这个城市，他已经见证了生活是如何被这种欺骗的伎俩所欺骗和威胁的。在街头，上千个冷酷、粗野、怯懦、声名狼藉的人拥挤在他周围。当灿烂、令人沉醉而狂喜的十月，在生与死、启程与回归的盛大、壮美的音乐声里走向严酷、荒凉、萧瑟的冬天时，人们会注意到快乐与希望的灭亡，城市中仇视、恐惧、怨恨气息的日渐加重。它挂在人们的脸上，消耗着他们的肉体，损害着他们的血液，它在大学讲师们的眼睛里闪烁，他们的肉体因毒素的侵入而变成黄绿色，他们周围的空气中交织、弥散着敌意和仇视。他们会因别人得到晋升、别人的诗集得到出版、别人吃香喝辣、睡女人、无所事事而日渐消瘦、虚弱、充满怨恨；他们对那些雇佣了他们的教授既憎恨又畏惧，所以，他们感到浑身紧张——他们脸色苍白，全身哆嗦。当他们的雇主经过时，他们会大肆阿谀奉承，可是等他走过去后，他们就会令人厌恶地窃笑起来：“他和你谈话了吗？……他在你面前提起明年的工作了吗？……明年你还来吗？……他在你面前提过我明年的工作了吗？……”他们卑躬屈膝地迎候他，可是等他转身离开之后却不怀好意地窃笑着。他们表面上是一盆火，内心却是一把刀：他们绝不会有啥说啥，而是模棱两可，话里有话，他们撒谎、欺骗、背叛，往往因仇恨和恐惧的毒素而坐立不安，他们把周围沉闷、仇恨的气息吸入已遭毒化的肺中。

冬天来临的时候，他会在街头再次听到无数憎恨和诅咒的声音：那是无数咆哮、讥笑和空洞的威胁，是邪恶的猜疑、捏造的诽谤：他看到死亡和仇恨的毒素已经在百万人的生命中产生了作用——在极其堕落、怨恨的快意中，他看见他们利用了人们的每一次耻辱、失败和痛苦，在极其邪恶的嘲弄和讥笑中，他们静候着每一个仁慈、诚实和爱的痕迹。

晚上，寂寥、阴暗的街头闪烁着刺目、沉闷的灯火，照在百万个令人生厌、皮肤浅黑之人沮丧的脸上；白天，刺目、强烈的阳光透过校园疲倦、令人厌恶的空气，照在这些幽灵般恶毒之人的脸上。

一种冥顽不化、强烈的怨恨开始在他心头升起——那是因恨而生的恨，因恐惧而生的恐惧，是一种想要扼制这种死寂、贫瘠状态的势不可挡的强烈欲望——尽管是一种被动的反抗，但它却在过去每个苦难而争斗的日子里潜滋暗长。他看到那些人心甘情愿地被愚弄，被欺骗，被那些卑鄙小人和恐惧心理所打败，而且在这种坚定的信念和顽强明确的回忆中，这一切暂时得到了强化。在愤怒和绝望中，这种记忆变得极其清晰起来，开始从过去的回忆中苏醒、摆脱出来，就像无数鲜活瞬间里的一条闪亮的鱼。夜色中森林发出的声音、玉米叶在微风中的沙沙声、孩子在风中吼出的山羊般的叫声、车轮隆隆的轰鸣声、夜色中乡下车站上偶尔传来的平静、闲适的交谈声，还有狂喜中默默的啜泣声。这种狂喜在乡下小孩的嘴唇上颤动着。当巨大的车轮隆隆驶向城市的时候，他正躺在普尔曼卧铺车厢的上铺，没有入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他听见下面的铺位上，那位漂亮的女人疲倦地翻过了身体，她动作迟缓却性感地伸了伸她牛奶般白皙的大腿——这一切都曾在世间存在过，受到过冷嘲热讽者的嘲笑，而且永远都会持续下去。这些事实，以及成千上万诸如此类的事情，比如：四月无限神奇的桃花、雨后河流的气息、无法言说的荣耀，以及五月破晓时分在街头看到的第一抹新绿、再次迎来曙光的鸟叫声，还有那喊声、树叶、天上飘过的云彩——所有这一切就像波光粼粼的河水中发亮的鲱鱼，就像把谎言的皮囊钉在墙上一样明显，就像四月和各种神奇之物一样，此刻都浮现在他已经唤醒、无可辩驳的记忆之光下。

他突然对那些心怀仇恨的人、冷嘲热讽的人、骗子和撒谎者，以及所有的江湖骗子感到极其憎恶。他决心要消除使他莫名其妙地备感恐惧和羞耻的幻影；他发誓决不能在丰衣足食的情况下被活活饿死，他用拳头使劲捶打陋室的四壁，直至鲜血直流，他用自己结实有力的肩膀猛撞光秃秃的墙壁，永不停歇、心怀恨意地徘徊在无数寂寥的街头，那里总是无处驻足、无处转向、无处将息，没有一扇门容他进入；他知道他终能找到立锥之地，能找到果腹之物，能找到平抑焦渴之水，在现实中总有强大、金色的喜悦可以平息他的信念和渴望所产生的所有强烈激情。他坚信自己最终能够找到生活的入口和港湾，他知道自己不会在荒野中被饿死或病死，知道那些肉体和精神中的毒鼠永远不会神气地在沙漠里撕咬他的骨肉。

然而，那种每天淹没在熙攘人群中的感受再次袭上他的心头。每天都会重新开始那种最古老、最悲惨的奋斗——一个人与一群人的对抗；每天他都像一个奔赴战场的人振作精神、下定决心，每次走上街头，他都会强打起精神，让自己保持最激昂的斗志，但最终还是会垂头丧气、迫不得已、浑身颤抖地退回，内心充满恐惧，头脑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曾经闯进了一个声音、运动、狂热、鲜活组织构成的旋涡之中，而人的个性以及记忆中所有那些炫目、珍贵的本质均出自这个组织——这些个体来来回回沿着久经践踏的人行道流动着，这些肥壮的躯体、黑色呆滞的眼睛、灰色的毡帽就像火山岩浆般涌动着。尤其是那些机器制作的灰色锥形毡帽都以相同的姿势戴在头上，而且翘起的角度也差不多，遮住了他们肥胖面容的绝大部分。这无数个相似的灰点在上千个街头摇晃、移动着——将他淹没在这种疲倦、乏味的人潮之中：他们像徽章、像制服、像用机器统一制造出来的某个民族，像城市的石头、钢筋、砖块，是城市不可或缺、毫无人情味的部分，他们变成了城市的核心，和沿街的建筑物、隧道、街道或无数闪闪发亮的火车一样，是由某种最基本的元素构成，具有普遍而基本的能量。他们不停地运动，涌入隧道，穿过街头，在这儿增加一些，在那儿减少一些，一点一点分解开来，最后到达百万个不同的目的地，进入成千上万个高耸入云、密集排列的小房子，这些漫无目的、身不由已、机器般的群体构成了一幅巨大、令人难解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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