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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普罗特斯 城市4（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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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他每天与力量无限的城市进行一番激烈、实力悬殊的争斗，然后撤退下来；如果他浑身颤抖、一败涂地、筋疲力尽地撤回自己的小屋，那么也就无所谓最后的失败，也就无意再渴求最后的逃避了。他的自尊和愤怒随着每一次挫折而变得更加强烈，他的信念在逆境中愈加坚定，他的精神因羞辱而变得亢奋，开始慨然面对失败，他的灵魂神秘地陷入盲目恐怖的深渊和人潮涌动的孤独之中，现身的时候不停地大声吼叫着，声音里充满了仇恨和蔑视：每天他都会受到一大群盲目、可怕之人的打击，逼得他脸色发青、浑身发抖，在盲目的恐惧中躲进自己的小屋；街头那些野蛮下流、愚蠢、喧闹的人群使他感到震惊而苦恼，以至于无法思考、感受和记忆了；每时每刻他的灵魂都在这纷繁的丛林中奋力挣扎！夜晚像慈爱的镇痛剂使他恢复精神。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时分，他像动物一样游荡在静谧的夜色中，思绪飘过沉睡的田野，他听到了六百万人的心跳：在几百万间小屋里，睡意掠过六百万张沉睡的脸，在夜色中，在黑暗中，在时间鲜活的静默里，施罗德·格拉斯、威斯堡、欧·哈尼等人的脸和他的脸一样陌生而阴郁。他看见了城市蛛网般密布的街道，他听见了港口巨大船只启航时发出的低沉而悠长的汽笛声；接下来，他看到了整个城市的全貌，六百万人在各自的小屋里沉睡，封闭在黑暗之中，被两个光辉灿烂的带子环绕着。一切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就像手中握着的金币那样真实，看得真真切切。欢腾的信心和喜悦一齐向他袭来。他知道自己的饥饿足以吞噬世界，他的眼睛、他的大脑贪婪地环顾着千万条街道，环顾着百万张面孔。他知道自己应该在一天之内全部将他们打败、吞掉，他具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比一堵墙壁更坚固，比一扇门更结实，比九十层楼还要高。

这一切就像灰色、令人厌恶的洪流，就像无底的深渊和恐惧，在无所寄托的街头向他席卷而来。两百年前他那些在荒野中孤苦地生活、故去的先人们，他们的尸骨埋葬在美洲大陆的各个角落，如今，对他们的回忆再次凶猛、清晰地涌上脑海，就像林中鸟儿的欢唱留给他的回忆一样。他发誓自己一定要战胜死亡和虚无，战胜所有乏味的憎恨和莫名的恐惧。他发誓的时候内心坚定、嘴唇发抖，腹中因酸腐、咕咕作响的咖啡而恶心难受——几个月来，这种莫名的恐惧和担心加上随之而来的毁灭、羞愧和不安的情绪一直困扰着他。每次当他面对一堂课的时候，这种情绪就会侵入他干净、健康、充满活力的肌体，彻底摧毁了他对食物和水应有的兴奋，以至于他在上课前咽不下一口东西。

就这样，当这种既可憎又可怖的形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时，他每堂课都站在三四英寸高的小讲台上，四肢颤抖，他感到四肢的血管、骨骼、骨髓中的所有精华都被抽干了，眼睛凝视着自己讲台下那些喧闹、拥挤的学生。他们的眼睛呆滞、无神，令人厌恶、恶心、浑身哆嗦，脑海里只剩下某些清晰、微小、闪光的东西，那是在这种变幻不定、混乱的幽深处，在这种悲哀和愤怒的底部残存的纯粹、微小的信心和信念。随后，他用一种听起来冷淡、虚幻、空洞的声音试图使他们安静下来。他开始讲起话来，他们也就一个接一个地坐在自己经常坐的位子上，他看见他们坐在讲台的下方，面孔黝黑而丑陋，全都咧嘴微笑着。与此同时，他注意到街对面那些大楼的裁缝铺里，那些面色苍白、在恶劣环境下劳作的裁缝们正跷着二郎腿坐在室内的桌子旁——学校的教学大楼也像这些喧嚣、无知的人群一样年复一年盲目地狂增着，个中原因只有上帝清楚。

接下来，那些古老的话语，那些永恒的话语，那些城市街头永不消逝的鸟鸣声重新响起，这些声音听起来遥远而微弱，淹没在城市生活灯红酒绿的纷乱与喧闹中，起初在脑海深处听起来既奇特又虚幻。他再次通过赫里克、邓恩、莎士比亚等人的作品，通过那些永不改变的事物，通过那些永恒的事物向他们讲述着。

“当我醉心于沉思默想，我把过往的回忆细细品味——”[76]“丁零——丁零——丁零”下课铃响了。这一阵始料未及的急促铃声听起来猛烈而刺耳，这铃声标志着一堂课的结束，它恰好在他念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响起。铃声停止的时候，他的思绪已经被这种乐声所具有的强大魔力粗鲁地打乱了，他猛地惊了一下，仿佛有人在身后戳了他一下。他停止了阅读，迅速从书页中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气愤而尴尬的表情。学生们刚才还在窃笑，可现在开始哄堂大笑了，就连经常坐在第三排靠右的亚伯拉罕·琼斯也透过眼镜，疲倦、冷酷、轻蔑地微笑着。尤金真的发火了，他双手将那本厚书举过头顶，然后猛地摔在讲桌上。“安静！”他大声吼道，“我告诉你们，保持安静！”但是，他的命令毫无必要，因为一看见他扔书的粗野举动，他们马上知趣地安静了下来。接着，他们一个个默然、顺从地注视着他，露出一副愁苦、呆滞的神情。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鲁莽了，于是再次拿起那本厚书，用颤抖的手指翻到了那一首诗的地方，然后说：“我读完这首诗后你们就可以走了，不会耽搁太久的。”

教室里不安地骚动起来，而且还传来了低声的嘟囔声，亚伯讥讽地笑着，同时疲倦、冷淡地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他匆匆瞥了一眼，看见讲台下的学生们正狡猾地传递着眼神：萨蒂·芬伯格坐在教室的后排，他臃肿的脖子偏向右侧，正撇着嘴和贝西·威斯曼小姐窃窃私语；在他左侧，悉尼·奥设霍夫斯基先生正匆忙、冷嘲热讽地同内森·疏勒姆维奇先生低声交谈着，说话时还用手遮着嘴巴；在教室右侧，索尔·葛雷本舍克正兴致勃勃地用满是喉音的语言[77]同萨姆·傅克交谈。事实上，全班三十名学生几乎全都忙着交头接耳，要么正打算进行交谈。只有亚伯·琼斯和波利斯·格勒维奇仍然保持着安静。波利斯·格勒维奇一贯如此。他坐在前面，而且很靠前，没错！的确很近，简直距老师太近了！他记着笔记。领略到诗歌之美时，他暗自微笑着，露出洁白的大板牙，看起来傻乎乎的；激情荡漾时，他会变得严肃认真、若有所思。他内心不安地擦拭着眼镜。当有人提出十分愚蠢的问题，或者表达了他并不认同的观点时，他会轻蔑地笑起来，脑袋使劲地晃来晃去，嘴里说道：“不！不！不！”他大声喊着，然后把他粗短、难看的手指使劲而不耐烦地伸进干枯、卷曲的头发，他的头发从宽大的脑门一直向后延伸，亚伯会转过身，气愤、冷漠、轻蔑地看他一眼，然后转过脸冲尤金露出犹太人典型的笑容，嘴里轻轻发出“呵——呵——呵——”的嘲笑声。

此刻，全班学生都忙着私下里交谈，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老师的存在，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狂怒的眼神。他脸色阴沉，青筋暴起，浑身发颤，前额的血管也鼓了起来。接着，在某种滑稽的直觉中，整个教室竟然特别离奇地再次安静了下来。奥设霍夫斯基坐在座位上，转过身掩着嘴正和疏勒姆维奇先生说话，可渐渐地他意识到疏勒姆维奇先生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大对劲儿了。虽然这变化非常细微，甚至连面部肌肉都没有任何变化，可它却表明，疏勒姆维奇先生没有理会奥设霍夫斯基先生，没有听他说话，那表情甚至表明疏勒姆维奇先生根本就不认识他，他正专注于自己的思考之中，希望奥设霍夫斯基赶紧走开。奥设霍夫斯基突然停止了说话，他明亮的小眼睛迅速扫了尤金一眼，然后专心致志地集中于书本上了，他的脸上透出一种狡猾、谦恭的表情。

其间，芬伯格小姐正专心致志地和威斯曼小姐交谈，她的整个身子几乎都扭到了后面。她的伙伴使劲地戳了她一下，而且颇有意味地皱了一眉头，然后抬了抬眉，以示提醒，她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芬伯格立刻挪回了原来的位置，盯着尤金，她肥胖的脸上露出茫然且傲慢的驯服。她松弛的厚嘴上挂着散漫、无力的笑容，她不停地嚼着口香糖。格勒维奇先生在一阵喧闹声中扭过了头，轻蔑、指责地看了她一眼。“嘘！嘘！”大家听到这个声音后，顿时宁静了下来，他在位子上转过了身，抬起头带着理解和同情的表情看着尤金。他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哂笑着，好像觉得所有这些人都生活在黑暗中，而且拒绝接受光明的到来！接着，他的脸色也开始严肃起来！如果他们愿意就只管沉溺在无知中吧，但是他们要记住，还是有人愿意追求真理和美的！他们也该顾及别人的感受才对！过了片刻，他的目光也柔和了，胖乎乎的脸上洋溢着一丝体贴光芒。他凝视着尤金恼怒的脸，眼神中充满了爱戴和崇敬，同时也流露出志趣相投之人的那种怜悯之情！他的眼神似乎在说：“像你这样的诗人，先知，预言家，在历史的各个时代都被那些粗俗的乌合之众们嘲弄和误解。亲爱的老师，你为什么要忍受这些呢？你比他们有教养！他们不会像我这样了解你、欣赏你的。鄙视那些人吧，我亲爱的老师！不要对牛弹琴了。”

然而，他这番话中流露出的忠诚和体贴在他的老师听来并不存在：尤金看着全班学生，脸上露出了一丝愤怒的神情。他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如果有谁认为，”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声音很小，但却充满了怨气，“我站在这里——”很明显，肯定有人同意，因为在那一刻，门上的把手开始缓慢、灵巧地动了一下，好像被鬼给推开了。他再次停了下来，这一次，他的心里涌动着强烈的愤怒，而且这种情绪从他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他像猫儿似的轻轻走到门口，稍停了一下，好像要准备跳起来似的，这时门开了，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随着门被慢慢打开，从开着的门缝里挤进来一张脸来，这是一张老人的脸，原来是大楼的一位保安。他苍老的脸上透出极其忧郁、沮丧而苦恼的神色，面部肌肉松松垮垮，小眼睛湿漉漉的。他缓缓转过干瘦的脖子，厌恶而怀疑地打量着尤金和学生，以及教室的四周。然后，就和他刚进来时一样，他缓慢、灵巧地退回去了，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他似的。然后，教室门也悄然关上了。

尤金神情麻木地呆望着紧闭的门，过了片刻，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种诙谐、强大、令人窒息的冲动，这是一种难以表达、难以言说的感觉。他大笑一声，把书扔在桌上，全体学生也都大笑起来。

“走吧，”他大喊道，“课就上到这儿！今天就到此为止。走吧！你们都走吧！”

48

尤金目前租住的利奥波德旅馆坐落在大学以北、联合广场方向的一个脏兮兮的小街上，距大学有两个街区。

利奥波德旅馆虽然是城里的一家小旅馆，但并不是一幢独立的建筑，而是一座占据了整个街区的建筑物混合体。该混合建筑物的主体是一幢十二层的高楼，是一幢砖石结构、颇具特色的不规则房屋。这种房屋在十九世纪早期曾盛行一时。左侧的一幢名为“旧附属”的建筑要比它早二三十年，总共八层，用旧红砖砌成，邻街的那一层都是商铺和饭馆。右侧的一幢六层楼名叫“新附属”。该楼比其他建筑物设计简单，是用粗糙、多孔的浅色石料建成的，这种建材在全国各地的许多新建筑中被大量采用。这座建筑物整齐，紧凑，大部分地方都没有那种华而不实的装饰，但却和其余百万座建筑物极为相似，好像是用巨型饼干统一切出来似的——虽然很难说清楚怎么个相似法、在什么方面具有相似之处，但是其“更新”“更时尚”的统一精神却显而易见——这是“三十年代”的设计模式，是1922或1924年期间建造的。

很难搞清楚为何有人要挑这座建筑的毛病，但不管怎样，它的确让人快乐不起来。这一点，在许多方面都显而易见。不仅设计师，就连门外汉也能立刻发现——它比别的建筑更胜一筹。尽管它不是一幢集简约和实用于一体的建筑物——就像新英格兰殖民地上的那种老建筑一样——但是它至少没有那种繁琐而无用的装饰。此种装饰破坏了其他两幢群楼的外观。此外，这些粗糙、多孔的砖块显得乏味而简朴，很难弄清人们不喜欢这座大楼的原因；然而，人们却喜欢那另外两幢附属大楼，那两幢建筑以其模糊而草率的装饰，显得更加热情，更加美好，更加欢快。

为什么会如此呢？要定义“新附属”的特色或者描述它所形成的那种压抑效果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它的特点却很明显。不知什么原因，它成了某种崭新的、受人指责的新事物的一部分，这一点已经进入了生命的整个结构之中——这是一种无益、毫无生命力、毫无人性的东西——并非为了人类的使用，而是为了芸芸众生盲目的繁衍——让最小的地方容纳最多的人——庇护、容纳、吐出和吸入那一群群毫无身份、头脑愚钝的无名之卒。

在利奥伯德旅馆投宿的房客相对比较少。那些周期性涌来的房客主要是商人、推销员、度蜜月的新婚夫妇以及从小镇上来到城里找乐子或者消遣一两个星期的人——他们不断地从这座城市涌进涌出，但是很少影响到利奥波德旅馆的生活。这家旅馆坐落在城市的一角，远离商业区和娱乐区，主要依靠“长期”房客的支持。总之，人们经常把它称作“安静的家庭旅馆”——这个词印在旅馆的文具上面，作为旅馆的一个营销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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