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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普罗特斯 城市1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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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苍茫、狂暴、风雨交加的天底下，火车威风凛凛、泰然自若地穿行在美洲大陆上。似乎在这个黑暗、寒冷的天地之间，火车是唯一不变、永恒的事物——车窗外，白色的田野、一片片森林，某个农场上密集地聚在一起的建筑物——显得结实、暗淡、温暖，没有一丝光亮，这一切就像平坦、强大的潮水在眼前一拥而过。在高处，在广袤无垠、变幻莫测的天空，云卷云舒，不停地疾行，掩住了月亮野蛮、孤寂的面容，它时不时报复性地冲出野蛮的包围，为苍凉的大地洒下点点破碎、失落、斑驳的光亮。就在此刻，就在这暴风雨刚刚退场的天地之间，火车依旧泰然自若地行驶着，似乎是天底下唯一静止、永恒不变的事物，而别的一切都在变化——被驱赶、被包围的月亮，狂奔的流云，疾风劲吹、广袤无垠的天空——就像被强大、恶魔般的骑士队伍追赶着一路疯跑，还有下方孤寂、永恒的大地——像扇子一样拂过田野、树林、屋舍——这一切都具有一种不变的变化，像轮辐一样周而复始，一拂而过，然后消失不见了，接着，它就像转动的车轮，在推进中精确、永恒地循环下去。

白色的旷野，朦胧的树林，风起云涌的天空就像一支在孤寂的行进中演奏的圣歌。在这支圣歌的魔力之下，他陷入了一种奇特的、似睡非睡的状态，乘夜前行的火车常会将他诱入这样一种意识尚清的昏睡状态。在这个由睡眠和清醒构成的疲倦世界中，在由过去的时光和回忆构成的那些流水般的幻想中，他感受到了眼前的景致所具有的强大魅力。在任何时代，这都可以算得上整个北美大陆最美丽、最宜人的景致之一了。此刻，透过车窗，月影朦胧、云卷云舒，移动的田野和冬日的树林永远不停地拂过大地，在这种苍凉的魔力之下，他突然感到一种狂野、庄严的喜悦——他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希望，一种强烈的欲望，感到人类的命运短暂而悲惨——只有美洲大陆的荒凉、原始、野蛮的秀美才会使人产生这种感受。

因此，就在他昏昏沉沉躺在卧铺上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加拿大边界白雪覆盖的辽阔田野、农庄的灯火、一闪而过的漆黑小站；接着他想到了森林地带，想到了阿迪朗达克[85]山麓，上面林木森森，白雪皑皑；像时间一样奇特的尚普兰县的风景，泰孔德罗加[86]神圣的音乐，伴随着印第安人的脚步声和古老战争的声音，接着是美丽的小山、田野、树林、黑夜里灯火点点的小镇；火车在萨拉托加稍作停留，很快就会传来熟悉的美国口音，人们全都挤在窗口说着古老而熟悉的语言，彼此轻声打着招呼；还有汽车突然启动时的低沉响声，接着又是昏暗朦胧的树林，白色的田野，几点灯火和几座屋舍，这一切连同永恒、沉寂的大地，像风扇一样横扫而过，狂野的月亮在云中穿行，带给人一种强烈、难忘的孤寂感，一种悲情的短暂和强烈的喜悦感。

子夜时分，他突然惊醒了。火车已经放缓了速度，打算在城郊的小镇上稍作停留。在远处的山腰上，他看见了一圈刺目、明亮的灯火，不大工夫，小镇的前哨就依稀可见了。他时而看见冬日寂寥的街道像轮辐一样延伸开去，沉闷的街灯将昏黄的光芒洒在那些表面脏兮兮的老建筑正面；时而又看见那些褐石建筑构成的古老而肮脏的街区，奇特、亲密、熟悉、近在咫尺，仿佛身在梦境之中。

这时，火车缓缓减速，最后停了下来。车站上红砖结构的货栈，紧挨着铁路的破破烂烂、污渍斑斑的厂房墙壁，这一切都一如既往，就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虽然他以前从未到过此地。

此刻，火车已经减速并完全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正好面对着车站角落里一堵红色的砖墙。那是一个几乎在任何车站都能见到的砖砌建筑：在紧挨铁路的那堵墙上有一扇脏兮兮的门，门上方的电灯发出昏暗、阴森的光芒。就在他注视的时候，那扇门开了，一名男子急匆匆地走了出来，然后迅速朝两侧张望了一下，就像那些刚从妓院里出来的人一样鬼鬼祟祟、紧张不安。然后，他竖起外套的衣领，疾步走开了。

在拐角处，在那幢砖砌建筑的第一层，他看见了一个破旧不堪的酒吧，它同样像梦境、像舞台一样虚幻。它靠得那么近，简直触手可及，它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台背景，令人无法抗拒，也像梦境一样奇特而亲切。

无须挪动身体，他就能在卧铺上透过窗户看见酒吧内的一切，室内墙壁的下半部分贴着瓷砖或刷了涂料。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吧台上方的圆形钟表告诉他现在正好凌晨四点——酒吧里有几个人，正处于营业状态。从外貌上来看，有几个人可能是铁路工人、出租车司机或者夜行者——（其中一位甚至缠着黑色的皮革绑腿，像乡下人一样肤色红润，身体强壮而健康）——他们正站在胡桃木的吧台前喝啤酒。酒吧间男招待站在吧台后面，双手伸出搭在吧台上，一只手里拿着湿漉漉的抹布。他系着围裙，穿着衬衣，具有某些侍者呆滞的眼神和迟钝、松弛的脸。但是，可以看得出，他正在对客人说着什么，还不时应和着客人们的俏皮话，他的服务显得专业而诚挚，然而，他也谨慎地做好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准备。吧台稍远一点，一名男子正在同一位女人喝着啤酒。女人是那种经常出没于火车站的粗俗、友好、经验丰富的妓女，她一边喝着啤酒，一边亲切地同男子交谈着，言语中充满了挑逗。不一会儿，她便劝诱性地抓住了他的胳臂，猛地朝楼梯的方向晃了一下脑袋，然后把他向自己跟前拉了一把。她十分羞怯地微笑着，脸上带着愉快而愚蠢的表情。随后，他跟着她走上了楼梯。他们走后，吧台前喝酒的其他几个人悄声和服务员说了几句话，然后都浑身颤抖地哄笑起来。吧台后面，一副精雕细刻的旧桃木框子里镶着一面大镜子，镜子上方挂着一面美国国旗，像扇子一样展开着，国旗底下是一位双目低垂，具有罗马人高贵长相的美国总统的画像——沃伦·G·哈丁[87]。整个屋子显得又破又旧，然而却透出一丝温暖的气息，室内光线昏暗，墙上溅满了酒水的斑点，在数不清的推挤中显得破旧不堪，在上万个吵闹、肉欲、大醉的夜晚——在充满暴力和欲望的无数个日子和无穷的困倦中，整个屋子显得疲惫、破烂、粗野。

火车缓缓地启动了，将这幅画面永远抛在了身后。它越过街道，街道上有路灯，路面上行驶着出租车，街道两侧矗立着一排排寂静的建筑物，然后是车站，行李房里堆满了箱子、装邮件的麻袋、柳条箱，那里也有几个人：一个手拿马灯的调度员，一个手提小箱子的列车员，几位乘客，还有车站的砖砌墙面和混凝土站台。

火车突然又停下来了，这一次它越过街道，停在了车站的另一端。他仍然无须动就能在卧铺上看清人们的所有活动。他再一次被眼前魔幻般的梦境和难以置信的亲切感吸引住了。拐角处还有一幢红砖结构的旧建筑，那里有一家小型快餐店，这种餐馆他以前见过上千次了。几辆出租车停靠在路边，司机们不停地争论着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透过模糊的窗子，他看见一位年轻、单薄、面色苍白、神情疲惫的服务员，他系着脏兮兮的围裙，穿着衬衣，倾听别人说话的时候，他的身子向后倾着，瘦弱、白皙的胳膊谦恭地合抱在胸前。

在户外的角落里，在靠近他铺位的窗户下方，站着一位十八或二十岁的小伙子。小伙子个头虽高但却十分单薄，甚至有些虚弱，他看起来闷闷不乐、愁眉苦脸，神情紧张。小伙子们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如此。他神情踌躇地站在那儿，好像要下定决心、采取什么行动似的。他掏出一根香烟放到嘴边，然后点着了烟。他点烟的时候双手颤抖着。他极不耐烦地竖起衣领，紧张而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站在那儿抽起烟来。

这时，一位身材苗条、长相娇好的妓女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缓步来到拐角处，然后慵懒地站在那儿，天真、轻率地看了看四周，并未正眼瞧那个男孩，也没有主动跟他打招呼，只是站在那儿期待他率先开口。

显然，他正在竭力下定决心，做出最后的决定。他一直紧张、猛烈地抽着烟，不时用眼角瞥着姑娘，假装没有注意到她，而内心却一直在斗争着。

即使当他神情烦躁地站在那儿，想要下定决心、采取最终行动时，另一名男子走上前把那位姑娘带走了。那名男子比这位年轻人老很多，他看上去三十五岁光景，身体结实、体格强健，而且衣着光鲜。他斜戴着一顶灰色的毡帽，穿了一件合身、昂贵的外套，腰身处透出百老汇时装的“简洁”风格。他看起来颇像富有的希腊人，他浅黑的面孔显得坚毅而粗野，显得性感而自信，他沿着轨道旁的狭窄人行道走着，一看到那位姑娘，他马上就凑上前，然后傲慢、自信地跟她攀谈起来，很快就把她俘获到手了。

刚才的一幕对年轻人产生了滑稽、可怜、明显的影响。在希腊人带走姑娘之前，他假装没看见她，可是等他们走后，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气冲冲地把烟头丢进了水沟，好像为自己的懦弱和优柔寡断感到耻辱似的，他转过身急匆匆沿着狭窄的人行道向前走去，人行道紧靠轨道的一侧，旁边是一排破旧的车站公寓。

这个奇特的、舞台般的人间喜剧再一次神奇地出现了。火车开始启动，那位小伙子在卧铺车箱的窗户下面走着。他很快穿过了与轨道并行的那一排木制结构的妓院。妓院的窗户都紧闭着，但是透过百叶窗，狂热、红色的光芒在窗框格里闪烁着，门口亮着几盏小红灯。小伙子在第三间房子前面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迅速走上了台阶，摁响了门铃。几乎一眨眼工夫，门上的猫眼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长着鹰钩鼻和金黄色头发的脑袋来，左右看了一下，接着门就打开了，小伙子迅速钻进了那个透出淡红色灯光的屋子，门随即在身后关上了。

现在，火车已开始全速前进，一路向前。它穿过了警察局，几个巡夜的警察正坐在那儿。它穿过了轮辐状的街道、旧房子、仓库、工厂、车站的公寓楼，穿过了街角处突然暗淡的路灯——穿过了黄褐色建筑脏兮兮的正面——穿过了美国独特的本质和百万种模式。

现在，火车已经驶离了小镇，那里只剩下辽远而异常美丽的闪光，夜色中巨大的火车修车场，车轮撞击铁轨时的“哐当”声，气势恢宏的铁路发出的亮光和优美的延伸，高大的机车发出的响亮、突然的轰鸣声。

于是，那里只剩下孤寂、大地、黑夜以及河流，伟大、沉默的河流，庄严、宽广、君王般的河流，它在夜色中奔流向前，穿过大地，冲刷着辉煌城市里高楼大厦的底部和基础，从栖居、封闭在百万间小屋的沉睡者身旁永远地流过，在夜色中，在黑暗里，在我们生命沉睡的一切静默中，从我们身边流过，流过，流向大海。

这个幻景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使他难以忘怀。夜色中伫立在那个孤寂小镇街角的那个小伙子成了他自己欲望的具体写照，是每位年轻人昔日拥有的欲望的写照，是美国所有孤独、隐秘、永不休眠的欲望的写照。这个形象永远定格在那个黑夜的小镇上，有时候，它就像一团炽热、微小、狂野的火焰，在所有人熟睡之际，在辽阔、永恒的天底下，在美洲大陆黑暗、隐秘的表面肆意、孤独地燃烧着。它永不停歇地游荡在夜晚紧闭的窗前，虽然精神狂热、饥肠辘辘，内心苦恼，备受驱策，但它仍然孤独地存在于黑夜里，永远不会消失。

这个欲望就像磁铁一样困扰着他、吸引着他。那年春天，在一时冲动和欲望的驱使下，他沿江而上、接连旅行了八次。在黑夜里，在隆隆的火车上，他八次看到了夜色中荒凉、神奇的大陆，看到了夜色中向前延伸、静静流动的河流，内心感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那种狂喜。第一次在飞驰的列车上透过车窗看到的那个迷人、梦境般的小镇，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深深镌刻在他的记忆深处。

那一年，他在不同的天气和季节里见过它的模样：在风吹雪飘的日子，在大雨倾盆的时刻，在萧瑟寒冷的夜晚，在第一道曙光穿过东边山头的时候。它的整个轮廓——它破旧轮廓中的第一块脏兮兮的砖块、边缘和棱角——在他看来，都那么熟悉。

当他在夜色里快速经过这个小镇时，他逐渐了解了它的时间，它的运动，以及那里的人们——车站的工人、铁路养护工、搬运工，还有那些逗留在车站上的无家可归者和流浪汉。

他开始了解所有那些乘夜流浪的人们，他们在小镇上走动着，等待着，消磨着阴郁的时间——这一切也和他熟悉的某些景象极为相像。他开始通过他们的形象、言语和名字了解了他们：出租车司机，快餐店掌柜，灰头土面、神情疲倦、上夜班的希腊人，以及所有栖居在黑夜之墟中的人们。

最后，这些随性而发的旅行产生的结果是，他开始了解那些生活在铁路一侧木屋里的妓女了。一连八次，他会在黎明时分联想到她们疲惫的拥抱和最后的交易；一连八次，他会在破晓时分离开那些门窗紧闭的破旧木屋；那一年，一连八次，他在黎明时分开始沿河而上，开始了自己的旅行。

后来，这些都成了他难忘的记忆，成了整个画面的一部分——可怕、好看、污秽、斑驳的红砖，黑暗、神秘、孤寂的大地，颤抖、神奇、友善的说话声，妓女疲惫却友好的交易，黎明时分透过东山的晨曦，流向五月的伟大、神奇之河——这一切都是浑然一体的，形成了同一个模式，具有相同、统一的设计——不知何故，这种设计竟然十分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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