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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年轻的浮士德19（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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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每次来都见不到辛普森先生，我想，你也许觉得这很奇怪？”辛普森夫人竭力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来说道，然后声音嘶哑地笑了起来。

“没错。”他言不由衷地回答，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人们脑子里常想的正是这种事情：小家庭里出了什么伤门面的事情，全家人就会合力维护家庭的声誉。他感到孤独，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他觉得自己正透过一扇窗户看着他们：因为人们抱成一团，努力保护自己。所以，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似乎被永远阻断了。

“妈妈几个月前做出决定，不再和爸爸一起生活了。”吉纳维芙说道，语气哀伤却充满尊严。

“当然了！”吉米主动说道，“他现在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呢！”

“吉米！”吉纳维芙声音沙哑地喊道。

猛然间，尤金对离家的辛普森先生产生了一丝别样的同情心；然后，他看着辛普森夫人那张苍白、带着恨意的脸庞，替她感到难过。她的脸上流露出一副自我惩罚的神情。

19

有没有可能一个人腐烂的肉体尚未在土里完全化掉，它所产生的脂肪和糖分仍然供其头发生长，而他却早在你心中死去了呢？有没有可能一个人的躯体仍然为蛆虫提供着滋长的温床，而他已经完全离开了尘世？或者说在蛆虫尚未离开他的肌体之前，他已经忘记了他的兄弟？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应该制定一些法律或者做出某种规定，从而使一个人更加忠诚些。这样，他就会从曾经生活过的时间之梦中突然醒来，就像一个被魔咒囚禁在某个陌生的国度、多年后重获自由的人一样，他将痛苦而茫然地想起自己失去的家庭，失去的童年，再次感受到生命那新奇而苦痛的奇迹，感到纵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

那个逝去的世界会一次次重回他的身边，它会毫无缘由地追溯或探究——某个微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句话，一片树叶，一缕来了又去了的阳光。但是，那个逝去的世界每次返回之时，总是来得很突然，就像一把利剑刺入了腹部，载着过去的一切，鲜活而完整，其魔力一如既往。

而这个世界每次回到他身边时，无论何时，无论何因，他都能听见父亲那伟大的声音再次在屋子里响起，看到那瘦削的身影迈着大步在屋子里走动，就和多年前中午时分他嚷嚷着走到家门口时一样。

接下来，他也会再次听见他已故兄长的声音，会在莫名的恐惧和梦幻般的怀疑中想起：本恩已经死了！然而他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他也无法相信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哥哥，曾经失去了一个朋友。在这种时刻，本恩会充满活力、活灵活现地来到他跟前，然后他会听见他那平静、逼真的声音，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和透着怨恨的阴郁眼睛，看到他那张轻蔑、自命不凡、生机勃勃的脸庞，本恩每次到他跟前时都会如此。他每次看到的本恩都是一个模样，都定格在过去的某个短暂瞬间，他会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一个手势、一个被忘却的举动。但是，在这幅由逝去的岁月和遗忘的瞬间构成的清晰画面里，本恩过去的一切生活都会完全再现出来。突然间，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奇异的世界，在黑暗中仰首凝视着黑暗，再次听到了他哥哥的声音，感到自己生活在遥远、痛苦的时间奇迹里。

现在，本恩每次回到他身边时，总是局限于一个单一的画面，一个转瞬即逝但却清晰无比的画面，从此，这个画面将在他的记忆中挥之不去，成了对他心怀浮士德式的精神，在千变万化和令人疯狂不安的生活中奋斗不息的一种奖赏，并且像经过蒸馏一样，这个画面越来越多地汇集和凝结了他的经历和记忆中的真实素材，在这幅画面中，上万个日日夜夜会在一瞬间重现于他的脑际。此刻，本恩重现时的画面始终是这样的：他看见哥哥站在窗口，置身于落日余辉中，他一生离奇、悲惨的命运尽现于他的眉宇之间，此时此刻，他已故兄长生命中的方方面面全都展现在他的眼前。

本恩看上去既凄苦又亲切，不再有蔑视他人的样子。他站在窗口，神态悠闲，结实而瘦长的手指轻轻地搭在瘦小的腰间，那双阴郁的眼睛流露出怒容，怨恨且不屑地俯视着众人欢笑而生机勃勃的面孔。很快，他的眉目皱得更紧了，几乎粗鲁、轻蔑地盯着他们。随后，他一脸不屑地转过身去。他那张怨恨、痩削的尖脸，那个有形有样、闪闪发光、留着短发的脑袋猛地往上一仰，往后一靠，大笑了一声，然后用怜悯而轻蔑的口吻对那些无名的、看不见的听众说起话来，在他的一生中，这些人总能见到他不屑的神情。

“噢，上帝！”他说道，再次把他那颗轻蔑的脑袋朝人群一甩。“你们听我说，好吧？”

他们笑着，脸上洋溢着活力，并未因他的轻蔑而感到不悦。他们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隐秘而难以言说的柔情。他生命中那种奇特而痛苦的感受总会唤起他们的这种情感。他们信任、自豪、愉快、充满信心、深情地看着他，他们在他面前总会激发出这些情感。就好像是他激发了他们美好的希望，就好像他是发布他们梦寐以求的好消息的权威人士，而不是无助的代言人，所以，他们疯狂、大声地向他喊叫：“好啊，本恩！给我们露一手！哥们，来一下就行了！让他过来吧！”也有人充满信心地喊道：“本恩，把他罚出局吧！叫他出局吧！”

此刻，人群都感到了决战前的那种电流般的刺激和紧张感，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心脏怦怦地跳着，眼睛急切地盯着本恩。在千里之外的北方，透过十月黄昏通红的落日余晖，穿过美国一望无际的田野，越过一片片森林、一道道山梁、一条条沟壑，越过大片的棕色土地，刈割过的田野，广袤的荒野，穿过那些葱茏、天然、无边无际的地方，到处可见那种亲切、质朴、贫瘠、荒芜、难忘的景致；在某个空气清新、刺鼻的地方，到处弥漫着草草收割完庄稼之后的那种朦胧、金黄、馥郁的气息。在北方那个高楼耸立、在落日余晖中雾霭迷蒙的神奇之城，在人们的目光汇聚之处，那个伟大的投球手马修森挥舞着他那只干瘦的右胳膊，就像一条鞭子迅速闪过。而那个名叫斯皮克的投球手形似一条灵犬，他跑起来像鹿一样快，眼尖得像只鹰，迅猛如扑向老鼠的猫，此刻正面向他站着。高大、宏伟的看台上，人群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白色的小脸一层摞一层，此刻全都屏住气息，无人吭声，都在专注地盯着这两个人，就和全国无数小镇上的人们一样。无论距离有多远，空间有多大，人数有多少，人们个个兴致高涨，目光全部集中在这个场地的最末端，汇聚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这一幕如此壮观，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即使当我们看到这一幕时，也不禁心生一种奇异、梦幻般的真实感。

这是个短暂、完整、壮观的场面。在布局优美、高耸的看台上，四万张花瓣似的面孔，丝绒般、呈固定几何形的比赛场地，球员们瘦小的身形——此刻他们都一动不动，显得孤独而紧张，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待着，就像明亮、孤立、准备拼搏的渺小原子，处在无数无名面孔的围裹之下，这一幅图案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尤为壮观的是现场的阳光，那种神奇的光、影、色彩——一道清爽的蓝光从高耸的看台上猛地发射过来，逐渐加深，变成了紫色，掠过丝绒般的场地，射向投球手的位置，这个场面真是千古罕见、美妙绝伦！

击球手站在那里，抡起了球棒，神色坚定地等待着，身子蹲伏着，严阵以待，接球手身子也蹲伏着，裁判弯着腰，双手紧背在身后，使劲瞅着前方。此刻，观众全都固定在那束清爽、倾斜的光影中了，而投球手独自站在那儿，远离众人，一副镇定、无援而准备拼命的样子，金红色的阳光从他身上迅速消退，而那倾斜的阳光，那似乎能决定命运的阳光，使他清晰的身影显得果断、绝望、孤独而又充满尊严。此刻，紫丁香色的阳光快速从球场的各个角落向中间收缩，远处城市的高楼大厦沐浴在十月的金色余晖中，给人一种雾霭迷蒙的感觉。眼前的景致令人难忘，令人陶醉，令人难以置信，带给人一种无畏的豪情！然而，尽管他在亲眼目睹到这个壮观场面时被其所慑服，然而，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是否也像小镇里那些未曾谋取面、未曾留意的观众们一样，在看到这一幕时产生了那种神秘、美好、奇特、愉悦的感受。

但是现在，站在街上的人群开始意识到一场激烈的最终交锋即将展开，于是全都安静了下来，紧张得屏住了呼吸。本恩站在窗口，用双手把耳机紧紧扣在头上，脑袋低垂着，灰色眼睛之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表现出一副竭力倾听的样子。然后，他大声地对着站在他身后一张桌子旁边的年轻人说着什么。他紧张地捻了一个响指，有人递给他一个纸板牌子，他快速瞥了一眼，又把牌子推了回去，气恼地嚷道：“不，不，不！我说的是‘一击’！他妈的，迈克，你笨得就像个木头人，一点用都没有！”

场地上的年轻人把另一块牌子塞到他手里。本恩迅速接了过来，又很快从窗子里那些横七竖八摞在一起的东西里抽出一块牌子（当时还没有电子记分牌，还在使用这个笨拙而复杂的系统，需要用这种方式把每一次击球、投球、换人等球场上出现的每一个动作和事件准确地记在牌子上），然后又把一块新牌子按顺序放到他刚才拿掉牌子的地方。人群中立即爆发出响亮、愉快的欢呼声。本恩高声、急躁地冲着一个名叫福克赛的小伙子说着什么，他皮肤黝黑、一脸苦相，听完他的话后立即拿着一块牌子跑到外面，上面写着一个即将上场的运动员的名字。福克赛又快速地把要下场的运动员的名字从沟槽里拿出来，把新名字放了进去。这时，人群中新上场的投球手的支持者们开始欢呼他的入场。

此刻，街上出现了人们激动的争执声。观众分成了两大阵营，都对各自支持的球队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忠诚，大说特说各自球队的优势之处，此情此景令人动容！实际上，他们对各自球队的优势之处毫无所知，但却激烈地争论着、反驳着，以肯定的口气断言可能出现的情形。显然，这一切都很荒谬、白费口舌，因为在比赛中什么都无法预测，一切都靠瞬间的运气和机会。

在观众的最前面，在本恩面对人群站立的地方靠右边一点，可以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穿着体面的男子，正和他的几个同伴兴奋地谈论着比赛可能。他名叫法格·斯路德，镇上的人都认识他。他以前是个承包商，发了财，几年前退休了，不再直接参与商业活动。他用自己的财富投资建了两栋高大的办公楼，现在依靠两栋楼的租金生活。

他精力充沛，又有点神经质，中等身材，头发灰白，小胡子剃得短短的，干瘪的脸上散布着斑点，就和众多和他这个年纪相当的美国人一样。他从小只知道死命地工作，最近几年闲了下来，所以喜爱上了球赛，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

他不但出资给镇上修建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棒球场，而且还成了当地棒球俱乐部的主席，每年都毫无怨言地清偿掉俱乐部的赤字。在比赛季节，他一天里的每个时刻都在想着、说着棒球，好像没有棒球就无法呼吸一样！没有比赛的时候，他就会坐在本垒后面的那个专用座位上，身子前倾着，一副痴醉的样子，时不时大声地给球员们建议点啥，打打气，他说起话来又快又结巴，声音尖厉，具有无限的穿透力和传播力。接着他会站起身来到消防局前面的广场上，和他的伙伴们一起讨论比赛的每一个细节，热切、连珠炮似的向他所雇用的那些年轻、红脖子球员们提出一连串问题，在他们面前，他就像一个小学生那样充满崇拜和仰慕之情。

这位先生不顾医生的嘱咐，每天要抽二三十支劲道很大的黑雪茄，事实上，他一天到晚不是手指上夹根雪茄，就是嘴里叼根雪茄。人们能听见他在人群中大声、快速、结结巴巴地跟一个举止文静、神态愉快的人说话，而那个人就在他身后站着。此人是消防队的副头儿，名叫比克特。

“吉姆，”斯路德急切而兴奋地说道，“我、我、我、我告诉你，如、如、如果斯皮克带领队伍上场的话，我-我-我敢说马蒂会打败他的。肯定会打败！你说呢？”他急切而突然地问道。

比克特先生不紧不慢、懒洋洋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丢进了水沟，然后从容、平静、态度含糊地回答了一句，斯路德先生听后感到十分满意，因为他根本没注意听对方说啥。然后，他立即把刚才一直握在粗短手指间的嚼烟塞进了嘴里，快活地用力点着头，语气肯定、结结巴巴地再次说道：

“嗯，我、我、我相信他会那么做的，我、我、我认为他根本不怕那个家伙！我、我、我认为，他随时都可以让他出局！”

少年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人他都认识。其中有一些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也有一些年龄稍大些的：有和他早晨一起上学的，有学校的伙伴，有受雇于药店、商店、服装店的送货员，还有镇上有钱、地位显赫之人的孩子。这里有来自镇子东头的孩子，他本人就来自那里，他父亲的房子就坐落在东区。东区是小镇更加破旧、更加粗朴的一个区域。由于某种原因，他觉得那个区域是镇上更令人愉快、自信的地方。至于个中原因他却不知道，他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镇子东边那些山峦靠得更近，更使人觉得温暖，几乎触手可及的缘故吧。而镇西头则是高耸的远山，可以看到大烟山遥远的峰巅向西延伸而去，消失在遥远、广袤、孤寂、荒芜而无名的地方，消失在火红落日那孤寂的霞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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