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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年轻的浮士德21（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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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噢！”她不停地用手揪着自己的下巴，一副茫然、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睛里呈现出一种古怪、迟钝、平静的神色，仿佛他粗鲁的话果真给了她些许的安慰。接着，她突然愣过神来，眼神纯净地瞅着他，她那张大嘴的唇角流露出无知、粗俗的笑意，只见她嘶哑地窃笑了一声，用一根又大又瘦的手指捅了一下他那肥胖的肋骨处，说道：“你以为我真有病了，是吗？嗯——”她一本正经地点着头，表示同意，说话的时候眉头轻皱，但她的嘴角仍然可见一丝笑意，“我也经常这么认为。也许你说的对，”她又认真地点了点头，“有时我真的感到魂不守舍的——你明白吗？——感到怪兮兮的——头脑不清——疯疯癫癫的——就像某个地方的螺丝松动了似的——哦！”说完又紧皱眉头露出一副微带笑意、古怪而无知的神色，手指头猛然一转，指向自己的脑袋，“你觉得我这里怎么啦？”她一本正经地继续问道，“我真的想知道，我怎么会成了这副怪样？……是不是女人常见的毛病？”说着，她脸上又现出无知、可笑的样子，“我是不是和别的女人一样滑稽可笑——我时常这么认为——或许更年期到了——是不是？或许——”

“哼，什么更年期！”他厌恶地说道，“你才三十二岁，竟然说什么更年期！你这话就和你说的其他话一样简直是胡扯八道！唯一变更的就是你的脑子——每五分钟就乱想一通！”他沉默了片刻，呼吸粗重，态度粗鲁地盯着她，他满脸浮肿，胡子拉碴的，眼皮发皱，眼神疲倦。然后态度生硬地轻声说话了，语气虽然粗鲁，但却透着父亲般的亲切：“海伦，”他说，“我真替你担心——而不是替你父亲担心。你父亲已经老了，患上了癌症，再也好不起来了。他对生活已经厌倦了，他很想解脱——老天爷，你难道想要让他继续痛苦下去吗？既然死亡是对他仁慈的解脱，为啥要让他天天受罪呢？……我很清楚，你父亲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他活不了几年了，所以解脱得越早越好——”

她想要开口，但被他立即打断了，他说道：“你等等。我想给你说点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听我的话。对你而言，老头子的死似乎会让你感到奇怪而可怕，因为他是你父亲啊。你无法接受他的死，就像你无法接受全能的上帝的死一样；你认为要是你父亲死了，到处就会洪水泛滥、地动山摇。我给你说，没这回事！每时每刻都有老人死掉，除了他们去世之外，一切都好好的——”

“噢，可是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她说，“我就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

“没错，”麦奎尔同意道，“他的确是——的确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了不起的一个。所以大家才会感到难以接受。”

她急切地瞅着他说道：

“你是说——他要死了吗？”

“不，海伦，”麦奎尔轻声说，带着疲倦和耐心，“他要死了，这并不是非常糟糕的事情。死亡之所以让你感到这么可怕，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死。我已经目睹过那么多次死亡，见过那么多人死去——所以我知道，死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饱受疾病折磨的老人死去根本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旁观者或许会觉得可怕——有时候，”他耸了耸自己肥大的肩膀，“具体的细节令人很不舒服，但是老头子现在感觉不到这些了：老头子死去时会像一只钟表耗尽了力量——他已经筋疲力尽了，没有活下去的意愿了，他想死去，所以就停了下来。就这么回事。这就是即将发生在你父亲身上的事情。”

“哦，不过这让人感到很奇怪——很难理解！”她嘟囔道，眼睛里流露出迷惑的神色，“很多次我们都以为他要死了——可是我们经常被他愚弄——所以，我现在无法相信他真的会死。我原以为他在1916年就会死掉的，我从未想过他还能再活一年；到了1918年，本恩的那一年，我们都认为他熬不过那个冬天了——没想到本恩却死了！谁能料到本恩——”她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刺耳，眼睛里闪着泪花。“我们大家都忘掉了本恩——大家心里只惦记着爸爸——本恩死了之后，有一阵子我敌视爸爸。有一段时间我对他心存怨恨——我似乎觉得自己把一切都给了这个老头了，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了：我的生活，我的力气，我的精力——就因为我以为他要死了——可是本恩，这个从未得到过什么——生活中一无所有——被我们忽视、遗忘的人，我们中间最优秀的人——全家人中最体面的一位——却先死了。他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不在乎爸爸会咋样，不在乎其他人会咋样。本恩的死使我很难受——这个事实太残酷，太恶劣，太不公平了——世上那么多人，怎么单单轮上本恩——他才二十六岁，一辈子还没有好好活过呢——没有爱过，没生过孩子，没体验过幸福，啥都没有经历过！可爸爸啥都有过——想到这一点我就受不了，到现在我都不愿意去妈妈那里，一走近本恩的屋子我就难受得要死。他死的那天晚上之后，我再也没进过他的屋子——我心里有点怨爸爸！我似乎觉得他骗了我、蒙了我——有时候怨恨至极时，我会觉得他在一定程度上应该为本恩的死负责。我在心里说再不理他了，再不管他了，我想做的都做了，现在该别人来照看他了……可是事情又发生了；有一段日子他的病情又恶化了，我担心他会死掉，一想到这个我又会难以禁受……结果又过了这么长时间，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她越说越激动，“老想着他活不了了，可又眼看着他挺了过来，所以我不再认为他会死去。现在我无法相信这一点了……我该怎么办呢？”她嘶哑、绝望地问道，揪着麦奎尔的衣袖，“他要真死了我该怎么办？爸爸要是走了我还有什么可活的？”她难过、绝望得快要哭了，“我现在就只为他活着啊。麦奎尔医生，我生活里再也没什么希望、指望的了——我以前从未料到自己的生活会变成这样！——我啥都没有——没有名声，没有荣耀，没有成功，没有孩子——一切都错过了——我就只剩下爸爸了！他要死了我该怎么办？”她大声地哭了起来，摇晃着他的衣袖，“老头子是我的一切啊——是我唯一的活头啊；让他活着，让他舒适，让他少受痛苦，让他有好吃的，给予关照——想尽办法，想尽办法，”她使劲地喘着气，她那双瘦骨嶙峋的大手下意识地、可怜地握在一起，祈求着，身体也开始晃动起来，“想尽办法，想尽办法，让他有口气，让他留在世上，不让他走——我活着就为这个了——老天啊，他要是离开了我，我可怎么办啊？”

她停了下来，这一阵宣泄使她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她那张大脸紧张地颤抖着，狂乱、乞求地紧盯着他，仿佛他能回答她的这些疯狂问题似的。有一阵子，他默不作声；他只是站在那里，他那张布满斑点的脸，那双布满血丝的黄眼睛粗鲁而冷漠地与她对视着，湿漉漉的香烟滑稽地挂在他肥厚的唇角。

“你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他大声吼道，“你得挺住啊——你得打起精神啊——要做个坚强的人！”他将脑袋偏向一侧，咳嗽得透不过气来，有一阵子，只能听见他急促的喘气声，随后他丢掉了香烟，平静地说：“海伦，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糟践自己的生命了！别把自己的精神给毁了——唤醒你的活力吧，振作起来吧。别在我面前谈起老头子的生活时，就好像谈你自己的一样——”

“本来就是嘛，本来就是嘛！”她用忧郁、固执、宿命的口气说道。

“不是的！”他断然说道，“除非你愿意这样——除非你表现出一副懦弱样、傻子样，把自己毁了！老天啊，你可别这样。我见过许多人都成了这个样子——他们有些人原本和你一样出色，富有活力、想象力丰富、睿智、能干——结果全都废了，慢慢被消磨掉了，”他的胖指头在空中挥了一下，“因为他们没有勇气好好利用上帝赐予他们的东西——没有好好地为自己生活——好好地自个儿活着——但他们却靠在别人的肩膀上活着！——不要过那种半死不活的生活！”他声音嘶哑地喊着，神情粗鲁地看着她，“不要表现出一副堕落、令人生厌、行尸走肉般的样子——这才是真正令人可怕的死亡状态！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用这样一副德性来糟践生命、糟践自己、糟践爱你的人！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这种堕落的、浪费生命的方式有什么屁用呢？我刚才给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垂死之人的死亡并不让人难受，活人半死不活的状态才是真正可怕的！我们都因相同的原因表现出一副半死不活的状态：因为我们的父亲死了，从我们身上带走了他的生活、他的世界、他的时间——而我们又没有足够的勇气为自己营造新的生活，营造新的世界。我不知道你是否经常见到这种情况——我本人经常见到这种情况的——见到这种状态在人们的生活中造成了破坏、毁灭和悲剧！父亲去世了，家庭生活的整个框架也随之塌坍——除非他的孩子们有意志、有能耐、有勇气重新塑造自己的生活，要不然他们也都死了……像你这样，要是你父亲死了，你会很难受的；你父亲以前生龙活虎、个性鲜明，给认识他的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这七年的时间里，你父亲的死成了你生活的全部内容……成了你自己的一部分，你整天想着这个，为这个活着，沉浸于此，并深受影响——所以，你现在才会觉得难以摆脱。但你必须摆脱，必须自己站立起来——否则你会迷茫的……海伦！”他高声嚷嚷着，粗鲁、冷漠地盯着她，“你听我说：你们家住在伍德森街，你父亲每次喝醉酒你得让他醒过来，得给他做饭，喂他，给他穿衣、脱衣——这些我都很清楚，我都看见了——可是现在！”他停下来，盯着她，然后两只大手手掌朝下，突然向外一伸，“结束了，完了，一切都没了！毫无价值了，没有什么用了，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了——忘掉吧！”

“哦，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她绝望地说道，“我不能放弃他——我不能让他走——他是我的全部。麦奎尔医生，”她恳切地说，“我还是个十岁的小孩时，你第一次来我家，让爸爸从大醉中醒过来，从那之后，我就很崇拜你！在我内心深处，你始终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最了不起的医生！我始终认为，关键时刻你总会想出办法的——能创造奇迹——能把他救过来的。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别丢开我！想点办法吧——任何办法都行——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他沉默了好长时间，只是用他那双泛黄、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等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透出非常平静、因绝望而十分疲倦的语气，这是她以前从未听到过的：“救救他？”他说。“可怜的孩子，我谁都救不了——无能为力了——连我自己都救不了！”

她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是事实；她看得出，他已经茫然无措，年迈无力了，已经不中用了，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他那张粗糙的、浮肿的脸上布满了大块大块的黑紫色斑点，那双泛黄、疲倦的眼睛里已经呈现出死亡的迹象；他那壮实的身形给人一种极度虚弱的感觉，已经呈现出死相，从他那短促、费劲的呼吸中也可以听见死亡的声音。她立即意识到，他也快死了。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好像被一把利刃刺穿、并在那里扭动着一样，涌起一股痛苦的怜悯之情；光亮顿时从白日中消失了，在这一瞬间，她生命的本质和结构似乎彻底消解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到处是金色和青色，到处亮光闪闪。远处，往东面看去，她可以看见那些青翠、熟悉的山峦。她知道，什么都没有改变，然而，就连这明媚的天气似乎也使她觉得沉闷、乏味。这一切竟使她面前那些老旧的建筑和街道显得更加简陋、破烂。这明媚的阳光使她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和耻辱感：她好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地显露出自己身上的各种瑕疵。她本能地从阳光中扭过头去，看着那家杂货店，那里面十分凉爽，充满了闲适和快活，那些她认识的人们发出嘈杂的声音。她知道，大多数人出于同样的原因来到那里——因为那个地方能让他们躲避赤裸裸的阳光，不再觉得茫然而犹豫，不再觉得羞耻，不管这种躲避多么短暂，那个地方多么寒伧！因为“这是人们唯一可去的地方”。

几个年轻人——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从拥挤的桌子之间走过来，朝靠墙的一个带镜子的电话亭走去，另一个男孩和女孩在等着他们。他们走到跟前时，她听见他们慢吞吞的交谈声，她心里轻蔑地把他们的腔调称作“嗲声嗲气的黑鬼腔”，索然寡味的闲聊具有一种单调的“魅力”，使人感觉空洞、虚伪、粗俗不堪，仿佛他们是来自侏儒世界的一帮又丑又矮的妖怪，她心怀一种超然的反感与轻蔑，倾听着他们的交谈。

其中一个姑娘已经进了电话亭，用一种顽皮、不满的腔调“嗲声嗲气”、装模作样、充满稚气地说道：“嘿！你们这些人！都到哪儿去啦？到底去哪儿啦，哥们！”她冲着那个向她走来的年轻人大声喊道，声音中透出责怪、急切的口吻，“我们四处找你！你到底干啥去了？”她责怪、好奇地问道，“我们几个一直在这里等你，还以为你不来了！我们正打算离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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