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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年轻的浮士德27（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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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的人以一种古怪、令人费解的方式分成了两个群体：一群是富有的社会名流，主要包括威尔、吉姆、克罗克特·彭特兰、斯路德先生和伊丽莎，他们站在前廊入口附近，正谈得热火朝天。另一群是由那些非常了解甘特、并在他手下当差或共事的工人组成——其中有钟表匠简那度，年迈的石匠亚历克·拉姆齐，索尔·古杰尔，甘特的侄子泥水匠奥利·甘特，管道工厄内斯特·皮格勒姆，还有甘特最知心的朋友迈克·福格蒂，他是一位建筑承包商——这群人都是靠双手劳动谋生的，他们真正了解这个将死的石匠。他们站在距那群富有的社会名流较远的地方，那群人此刻正兴致勃勃地和伊丽莎聊天。

在这种情况下，在这种不知不觉的阶级分裂中，这几位工人沉默不语，显得局促不安、有些尴尬，这一点显而易见。他们穿着自己的“好衣服”站在那里，用自己的大手紧张地拨弄着自己的帽子。在这种气氛里有种东西却在不住蔓延。这群人的表情正是全世界的工人阶级在发现自己突然和雇主或者统治阶级的成员因某种社交关系聚在一起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神情。

这时，海伦从她父亲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进入走廊，突然看见并感受到了这两群人尴尬的阶级分裂，这是她以前从未感觉或注意过的，仿佛是用刀子把他们齐刷刷地分开了一样。

必须得承认，这种分裂最初使她感觉很不自在——在本能的驱使下她想接近更“重要”的那群人，加入那群“有影响力”的人们中去，在她看来，他们代表了“更高”的社会阶层。她情不自禁地朝站在前廊的那群富有的社会名流走去，远离了那群工人，他们才是甘特真正的知心朋友。

但是她一见到亚历克·拉姆齐砖红的肤色、迈克·福格蒂高大结实的身板，她突然有了一种怀疑的感觉和几乎因真相大白而大吃一惊的感觉，她想：“哎呀——哎呀——哎呀——这些人才是父亲真正最知心的朋友——不是那些有钱人，比如威尔舅舅、吉姆舅舅，或者斯路德等人——而是那些像迈克·福格蒂、简那度、邓肯先生、亚历克·拉姆齐、厄内斯特·皮格勒姆、奥利·甘特这样的人——天啊，不！”她几乎绝望地想，“这些人肯定不是他最知心的朋友——当然了，他们很得体，也很诚实——但他们只是普通人而已——我历来只把他们看成工人——我的天啊！”她心想，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感受，这种感受就像我们突然用别人的眼光审视自己时所产生的那种感受一样。“你认为这个小城的人们也是这样看待爸爸的吗？你认为他们历来只把他看成一个普通的工人吗？——哦，不！当然不是！”她继续不耐烦地想，努力想驱走这种不安的想法。“爸爸不是工人——爸爸是个商人——一个在本地声誉良好的商人。自从爸爸来到这里他就一直拥有房产，他有自己的店铺。”她不喜欢“店铺”这个单词的发音，于是很快在脑海里换成了“地盘”，“他有自己的地盘，就在公共广场的北角——他平时把有些房屋出租给他人——他，他——哦，当然不同！——爸爸和厄内斯特·皮格勒姆、奥利、简那度、亚历克·拉姆齐之类的人不同——嗨，他们只是工人——他们都是靠双手干活的——奥利只是一个普通的泥水匠；拉姆齐先生也只是一个石匠。”

在她的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平静、低声地问道：“那么你父亲呢？”

突然，海伦想起了甘特那双结实有力的大手，此刻，他躺在床上，那双大手正静静地搭在身边，充满活力、毫无僵硬之感，尽管他其余的部分已经没有了活力。她想起自己在午后无数次走进他的店铺，看见石匠系着长长的围裙弯着腰，那双大手里握着石匠专用的凿子和沉重的木槌，正全神贯注地雕刻架子上的石碑。她回忆着，过去全部丰富、鲜活的场面再次浮现脑海，一股亲切、欢乐、恐怖的洪流向他涌来，她又找到了一种自豪、苦涩的真诚。她想：“是的，他就是一个石匠，和这些人没什么区别，而这些人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她径直走向年迈的亚历克·拉姆齐，抓住他粗糙厚实的手，他的指甲因石灰而发白，她大大方方地向他问好：“拉姆齐先生，”她说，“我想要你知道，你能来我们是多么地高兴。还有你们几位——简那度先生、邓肯先生、福格蒂先生、还有你厄内斯特先生、奥利先生——你们都是我爸爸最要好的朋友，他最想看到的就是你们了。”

拉姆齐先生还未开口说话，砖红的脸和脖子就已经变得通红了，在他灰白的眉毛下方，蓝色的眼睛突然变成了灰蓝色。他把一只粗糙的手搭在胡须上，用力捋了几下，然后生硬、低声、平淡地说：“我想我们对甘特的了解不比别人少，海伦小姐。我在他手下断断续续干了三十年活。”

与此同时，她听见奥利·甘特轻松、深沉、有力的笑声，看见他粗糙的手慢慢夹起香烟；她看见简那度那张大黄脸和粗浓的眉毛，听到他从喉间发出一阵笑声，然后开口说：“啊！我跟你们说啊！这个姑娘一直照顾着自己的父亲——她是唯一能让他听话的人，从十岁起她就开始照顾他了。”这时，有人轻轻地把手搭在她的肩头，她马上就意识到这是高大魁梧的迈克·福格蒂，此人站在她身边，长着一双清澈的蓝眼睛，咕噜咕噜的说话声就像音乐一样，他说：“啊，海伦小姐，要是甘特没有你的照顾，我真不知道这些年他该怎么度过——因为他本人亲口说过很多次——唉！他说的一点没错！”

听到这一席话，感到自己身边平静地站着这么多了不起的人，不知怎地，海伦似乎重新进入了一个她早以为永远消失的神奇世界。她的内心有了一种巨大的满足感。

与此同时，她在惊愕中发现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虽然她以前从未注意到，但是肯定听过多次了——在所有这些非常了解甘特并对他怀有深情厚谊的人中，只有两个人——福格蒂先生和拉姆齐先生——直呼过爸爸的大名。从她记事起，除了这两个人以外，其他直呼过大名的人还包括甘特的妈妈、甘特的兄弟和姐姐奥古斯塔，以及他在宾夕法尼亚的童年时代结识的几个人。这个发现在石匠瘦高的身体上罩上了一种奇怪、孤独、令人不安的光芒，这使她深受触动，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受。最为奇特的是，这些朋友们称呼父亲的方式也五花八门。

至于伊丽莎，如果她的孩子们听见她称呼丈夫，那也只会叫他“甘特先生”，如果她直呼其名的话——他们就会感到既羞耻又不当，这种感觉强烈得几乎难以忍受。但是她本人很少会犯这种过失：伊丽莎直呼甘特大名的机会比她引用荷马作品中希腊语的机会还要少；其实，她若设法直呼其名，她舌头的肌肉根本就发不出这个词的音来。正因为此，就在甘特行将就木之际，不知何故，人们却感到一种莫大的悲怆。这给伊丽莎伴他度过的生活带来了一点令人同情、令人感动的尊严，为她蒙受的全部屈辱和伤害做了精神上的补偿。她当年刚遇见他的时候，还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农妇；她对生活一无所知，对男人的残忍、粗暴、醉酒和谩骂知之甚少；她为这个男人生了十五个孩子，其中有八个存活了下来，四十年来含辛茹苦、尝尽人生百味；她渴望情感，但得到的却是嘲弄、辱骂和诅咒，她痛苦而坚强地忍受着所有的冤屈、残忍和无义。此刻，在这最后的时刻，她仍然残留着可怜、独特的自尊，精神上仍然保留着最后的正直：她并未出卖受伤的灵魂来换取毫无体面的亲近，她仍然保留着自我的本色——在思想、精神、现实生活中——从她第一天遇见他的时候起，他就成了她悲伤和不幸的制造者、痛苦的来源，他是一位来自陌生之地、遥远种族、憔悴、孤独的陌生人——她命中注定要共度一生、脾气暴躁、憔悴、孤独的陌生人——过去的一切爱与恨、出生或死亡、人性的恐惧和迷惑——都无法调和地纠缠在一起。她和他共同生活了四十年，既是妻子又是母亲，也是陌生人——直到最后这一刻，在她眼里他仍然是一位陌生人——“甘特先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奇怪、痛苦、神秘的生活之谜使甘特成为所有人眼里的陌生人，尤其是他妻子眼里的陌生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或许从伊丽莎无意间谈起她四十年前和甘特相遇的一段话中能找到部分答案：

“他当时年纪并不大，”她说，“他才三十三岁——但是看上去很老——他的举止很老气——他和老年人在一起生活得太久了——哼！”她挤出一点微笑继续说，“那天晚上我看见他和莉迪亚、老梅森坐在一起——那一天他们刚刚搬进这个房子，当晚他张罗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莉迪亚当时还活着，当然了，她比他大十岁，他的老气很可能与此相关——但是他坐在那里的时候我一直在端详他。其实，他当时神情疲惫、精神萎靡、情绪沮丧，正为此前在雪梨碰到的麻烦事而心烦意乱呢。因为当时他失去了一切，又得知莉迪亚即将辞世而惴惴不安——但是他看上去很老气、骨瘦如柴、面黄肌瘦、没精打采，还有他老里老气的举止，这很有可能受莉迪亚、老梅森，以及其他人的耳濡目染所致——但是当时，他和她们坐在一起，我只是坐在那里打量着他，然后问他：‘你是不是年纪很大了？’哼！如果当晚有人告诉我未来我会嫁给他，我肯定会笑话他的——我会认为自己嫁给了一个老头子——很多人也会这么想的。后来，当得知我要嫁给他时——我记得玛莎·巴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找我，情绪特别激动地说：‘伊丽莎！你不会嫁给那个老头子吧——你决不会嫁给他的！’你也清楚，他的举止很老气，长得也显老，穿的很陈旧，做起事来很老套——他所做的每件事都缺乏新意，他身上总有一种奇怪、过时的感觉，他似乎天生如此。”

正是这一次伊丽莎遇见了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甘特先生”——一位身材特别高大、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的人，他严肃的面容上透着忧伤和关切，留着稀疏下垂的胡须，一头黄棕色的头发，冷漠的灰眼睛常常凝视着什么——“他的年纪并不大，你知道的——他只有三十三岁——但是看上去特别显老，做起事来缺乏新意，举止很老气——他和那些比他岁数大的人一起待得太久了——我认为他就是一个老头。”

这就是三十三岁的“甘特先生”，从那时起，尽管他的财产和地位都有所提升，但是他的性格却没什么改变。此刻，当海伦面对这些了解、爱戴、尊敬他并在他病危之际探望他的工人时，恍然间明白了他孤独的原因。很少有人——甚至连他的妻子——也不敢直呼其名，这就是原因所在。在这个突然、敏锐的启示下，她又想起他每次谈起童年时上千次重复过的那句话——“我们当时的生活很苦——我跟你说，真的很苦！”——此刻，这句话听来透出难以言表的辛酸。她第一次理会了这句话的含意。突然，她的内心迅速升起一种莫名的同情，她想起了父亲小时候和年轻时的所有照片。其中有六张保存在一本大型的家庭相册中，另外还有一些他和伊丽莎娘家人的照片：这是五十年前达盖尔银板小照片，镶在已经褪了色的丝绒相框里，表面覆着玻璃。他们的脸上都扑了淡粉色的腮红（早期的摄影师为使图片更富有生气所采用的方法）。这些照片中的第一张是甘特童年时期拍的；接下来一张是十二岁的他，照片中，他站在哥哥韦斯利旁边的椅子上，哥哥的脸上透着木然的微笑；下一张是甘特在巴尔的摩拍的，他双脚交叉站在那里，身体优雅地靠在一只花瓶旁边的大理石板上；再下一张是他在雪梨的小店前拍的；最后一张是甘特和伊丽莎完婚以后拍的，他面容憔悴、蓄着下垂的小胡子，站在他位于广场的店铺前，旁边站着威尔·彭特兰，他们当时还是生意上的伙伴。

所有这些照片，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从小男孩到蓄着胡子的成年人，都具有相同的表情：精明、瘦削的面容时常因谨慎而显得严肃而忧伤，枯瘦的脑袋上一双冷漠、阴沉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时常凝视着什么，流露出冷峻、悲哀的神色——整个表情总给人一种憔悴、忧伤、孤独的感觉。这并非梦幻家、诗人或者判断失误的预言家特有的孤独，而是普通人、每个人都具有的冷漠和可怕的孤独，是迷失的美国人所特有的冷漠和孤独。他赤裸裸地置身于广阔、孤独的天际下，虽然毫无保护、缺乏信心，但仍然想要“改变命运”，想要在迷惑、极端混乱的生活中摸索出路，想要盲目地浪迹天涯、穿行整个大陆，想永远追寻一个目标、一堵墙、一处温暖踏实的居所、一盏灯、一扇门。

正因为此，她现在对父亲有了一些谅解。对这个高大的石匠，她以前从未理解过，也从未好好想过：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有序、好爱面子和雷厉风行；明白了他为什么对干净、熊熊的炉火、富足的生活、烂醉如泥、暴力、暴跳如雷、赤裸的羞耻、战栗的忏悔、时常平展的黑西服、干净的衬衫、硬领等偏爱有加；明白了他为什么喜欢宾馆、船只、火车；也明白了他为什么偏爱花园、新天地、城市、航行。她突然明白，父亲不同于其他任何人，而其他人却和父亲非常相像。一想起父亲冷漠、阴沉、深陷的双目中流露出的冷峻和哀痛，她突然明白了这种神色的原因，对此，她以前从不知晓。此刻，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只有很少几个人直呼过他的大名——为什么所有的人只知道他是“甘特先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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