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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年轻的浮士德28（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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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加入这群工人的行列，海伦立刻感到一种难以言说但却舒服、平静的感受，每次这些人在场时都会给她带来这种感受。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但是一旦和拉姆齐先生握了手她就会马上意识到迈克·福格蒂高大强壮的身体和清澈的蓝眼睛，听见奥利·甘特深沉慵懒的笑声，还有他有力的大手夹着香烟放到嘴边深吸一口，然后一边说话一边缓缓从鼻孔冒出的沉着和闲适——她会产生一种极其安全、放松的感觉，这种感受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

正如每一个敏感的人一样，海伦觉得这种感受真实、多变、异常强烈。一回到这些工人中间，她不仅有了一种巨大的释然和欢愉感，甚至觉得他们的一切行为——邓肯先生粗大、脏兮兮的手指夹着廉价雪茄的样子，以及他吸烟时表现出的心满意足，奥利·甘特从鼻孔中缓缓冒烟的样子，以及他深沉、温厚、慵懒的笑声，甚至包括亚历克·拉姆齐咀嚼烟块时砖红色的脸上出现的明显隆起和他不易察觉的回味——所有这一切虽然颇具男人味，但是在她看来却那么美好、新鲜、真实——全世界所有朴实、无价的荣耀都归予了她——带给她一种幸福、快乐的奇妙感觉。

当天深夜，当父亲的这几位朋友走进他的房间时，房间里顿时充满了无限活力和生机，她看见他脸色蜡白、有气无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但是一见到他们，他薄薄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她倾听着他们深沉、浑厚的声音，听着迈克·福格蒂轻松活泼的爱尔兰语，邓肯浑厚的苏格兰腔调，奥利·甘特深沉慵懒的笑声，亚历克·拉姆齐深沉、粗鲁、平淡的语调讲述过去的趣事时透出的幽默——“哎呀，威尔！”他说，“即使在他最糟的情况下，你都比不过韦斯！他喝起酒来简直能吓死人！你还记得那天他当着简那度的面，抡起拳头砸穿厚玻璃窗的情景吗——他回家后把整个马桶都拆掉了，然后把浴缸从二楼窗户扔到奥查德大街上了——哎呀！威尔！——你根本无法和韦斯相提并论。”她这时看见甘特微微地露出了笑容，然后听见他轻声、嘶哑的笑声，以及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哎呀！可怜的韦斯！”——她简直不能相信他即将死去，这几位身材高大结实、活力充沛的工人为整个房间带来了生机，使其重新焕发了无限的生命力，一切显得如此亲近而熟悉——她继续思索着，怀着一种幸福、难以置信的感受：“哦，爸爸不会死的！决不会！他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31

这个垂死之人自己已不再怀有任何自欺欺人的希望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也不再在乎什么了。相反，他的这种想法好像给他带来了一份新的力量——一种因为放弃而产生的巨大无限的力量，这种力量驱走了恐惧和绝望——此刻，甘特已经听天由命，正期待着死神的到来，他感受不到疲倦、焦虑，只有极其平静的默许。

一个原本喜好暴力、抗议和怒吼的人一旦彻底顺从并安静下来反倒令在场的人感到震惊，他们一个个沉默不语、不知所措。好像甘特知道他以前的日子过得很糟糕，此刻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去死似的。这一点他做到了。他顺从地接受了每一项服侍、每一次来访、每一次口吃的安慰或狂热的举动，心怀感激之情，好像希望人人都能明白似的。就在他第一次大出血之后的那天晚上，他想要吃东西，伊丽莎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迫不及待地准备做饭，她杀了一只鸡并做给他吃。

他好像站在死亡和沉默的无底深渊看着她，在她轻快的身影背后，他看见她永远来来回回忙个不停，一边慌乱地说：“哦，是的！我这就去！马上就来！”看见她紧张、白皙的面容，以及这个自负、敏感女人愁苦的眼睛，她一生都渴望感情，得到的大多是伤害和辱骂，在他临死之前她准备抓住任何可以安慰自己或者证明自己的机会——他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些鸡肉，然后抬起头看着她，轻声说道：“我告诉你——鸡做得不错。”

海伦正坐在床边给他喂饭，一听到这话便善意地逗他：“什么！比我做的还要好吗？你最好别这么说——你要是这么说我会揍你的。”

甘特一边虚弱地笑着，一边摇了摇头说：“啊！你妈妈是个好厨师，海伦。你也是个好厨师——但是再没有人能做出你妈妈做的这种鸡来！”

他伸出宽大的右手，拍了拍伊丽莎满是老茧的手指。

伊丽莎突然被这难得的赞扬和温情所打动，转过身，跌跌撞撞、笨拙地跑了出去，双手握着手腕，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使劲地摇着头、嘴唇颤抖地微笑着，模样滑稽而感人，假牙显得很不自然。她一遍又一遍地低声重复着：“可怜的人！他说‘没有人能做出你妈妈做的这种鸡’，还伸出手拍了拍我的手。他说‘我告诉你，没有人能做出你妈妈做的这种鸡’，我想他是希望我知道，想告诉我‘你们其他人一向对我都很好，海伦是个好厨师，但是没有人能做出你妈妈做的这种鸡。’”

“哦，行了，行了，行了！”海伦说，伊丽莎跑出去的时候她也从房间里跟着跑出来了，此刻正不知所措地笑着，同时抓住母亲的胳膊，轻轻地摇着说：“我的天啊！行了！你千万别再这样了！你千万别再这样了！他会好起来的！”她劲头十足地大声喊叫着，又摇了摇伊丽莎，“爸爸会好起来的！嗨，你哭什么嘛？”她笑道说，“他很快就好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伊丽莎沉默了片刻，但是仍然颤抖、不自然地强作欢颜，微微地摇着头，泪眼朦胧地说：“我告诉你，”她低声说，再次哆嗦着微笑了一下并摇了摇头，“他的话里有话——你知道，他说话的样子——他说，‘没有人能做出你妈妈做的这种鸡’——他说这话的样子很特别！可怜的人，他说‘没有人能做出你妈妈做的这种鸡’——他说‘我告诉你，这的确是只好鸡’——可怜的人！他说这话的样子很特别——特别得好像一把刀子穿透了我的身体——我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哦，行了，行了，行了。”海伦又笑着喊起来。但是她的眼睛也湿润了，那种长期控制她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拒母亲之外的占有欲突然消失不见了。在那一刻她开始对母亲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一种深深的、不可名状的怜悯和懊悔，一丝忧郁的满足感。

“唉，”她想，“我认为这就是她遭受的一切，但是我很高兴她能有那么多值得回忆的事。我很高兴他说了这些话，她会永远牢记于心的。”

甘特仰面躺在床上，陷入死亡和静默之中。他那双结实有力的大手放在身边，显出巨大而顺从的力量。

32

那天晚上将近一点钟的时候甘特睡着了，他梦见自己沿着那条通向斯潘格勒商行的道路朝前走着。虽然他已经五十年没有走过那条路了，但是他觉得，一切就和从前一样清新、新鲜、生动、熟悉。他从谢弗农场出来踏上大路，经过左侧的联合兄弟会白色的小教堂和教堂周围的墓地，他的朋友和亲人都葬在那里。从大路上他能看见自己从巴尔的摩学徒期满归来后亲手为逝去的亲人雕刻并竖起的一排排墓碑。这些墓碑都很相似：高大、圆顶的大理石板，一个是姐姐苏珊的，她尚在襁褓便已夭折；一个是姐姐胡尔达的，战争期间她死于分娩；一个是胡尔达丈夫的——他是一位名叫杰克·伦茨的年轻农民，死于查尔斯韦尔战役；一个是他大姐奥古斯塔之夫马丁的，他是一位巡回摄影师，战后不久就死了；最后一个是他父亲的。没有哥哥乔治、埃尔默、约翰的墓碑，也没有母亲和奥古斯塔的，这是因为甘特知道，自己还年轻，而且最近刚回过家。他竖起的墓碑仍然洁白、崭新，在每座墓碑的右下角他还刻上了自己的名字：W·O·甘特。

这是五月初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甜美、新鲜、熟悉。墓地上长满了浓密的青草，墓地和教堂周围长满了绿油油的麦苗，青翠无比。甘特觉得墓地周围的麦苗比其他任何地方的麦苗更绿、更翠，他曾无数次这样想过。在他的右侧是谢弗农场的大片农田，一些田地里铺满了绿意盎然的麦苗；一些犁过的田地里露出肥沃、隆起的铜红色田垄。在他身后那片宽广无垠的田地里，矗立着雅各布·谢弗农场威严、巨大的红色谷仓，右侧是整洁优雅的砖房，镶着白色的窗户，围着白色的尖桩篱栅，那里群芳争艳，丁香扑鼻，枫树枝繁叶茂，好一派美好又自然的景象。房后是一座小山，山上的树林刚刚吐翠，如梦如烟，嫩绿中透着微黄，充满了魔力。在树林前方、半山腰的地方有一个苹果园，置身于花团锦簇的果树之间，真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在葱茏的大树之间传来鸟儿的啼啭，草丛里密密麻麻地盛开着金黄色的蒲公英。在他的周围，神奇的万物来来往往，但却永远捕捉不到。在教堂下面，他经过教堂钥匙保管人埃丽·斯潘格勒的旧木屋，屋后是一棵棵枝叶繁茂的大枫树，然而这所房子跟以往一样破旧不堪、摇摇欲坠。他不知道那间厨房里是否仍然有无数苍蝇嗡嗡飞舞，不知道埃丽智力低下的兄弟——吉姆和威利是否还在屋内。他摇了摇头想着，他已经这样想过很多次了，“可怜的埃丽，”就在此刻，后门突然开了，威利·斯潘格勒——一个三十出头、身穿罩衫、傻里傻气、表情无知的人——急匆匆穿过院子朝他跑了过来，同时展开双臂热情地欢迎他，同时还冲着他大喊，他对路过的任何人，不管朋友还是陌生人都会同样热情地打招呼——“我一直在找你呢！我一直都在找你，奥尔，”他在宾西法尼亚度过了童年时期，朋友和亲戚都会习惯性地喊他的小名，此刻，来者也喊了他的小名——接着，他又焦急、祈求似的喊了一句“你不打算待一会儿吗？”他对每个人都会这样发问。

甘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但同时被某种无法说清的难过和同情所触动，从孩童时期开始，这种友好、无知的问候总能激起这种感受，他摇了摇头，平静地说：“不了，威利，今天不行。我还要在路那头跟别人碰面呢”——他的心怦怦直跳，马上感觉到一种强烈且不可名状的激动，这是即将到来的会面引起的紧迫感——为什么，在哪里，和谁见面，他不知道——但是此刻却十分迫切、势在必行。

此刻，威利仍然带着茫然、愚昧、和善的表情赶到了他的跟前，他急切、一成不变地问道：“你给我带什么东西了吗？你带嚼的烟吗？”

甘特摇了摇头表示否定，突然停下脚步，盯着这个表情失望的傻瓜，然后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一根苹果牌香烟，说道：“是的，我带了，给你吧，威利。你可以抽这个。”

威利满脸傻笑地夺过香烟，脸上仍然透着友善、愚笨的表情，他继续朝前走了几步，然后急切地问：“你还会回来吗，奥尔？你很快就会回来吗？”

甘特感到一种奇怪、莫名的难过，回答道：“我不知道，威利”——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返回了。

但是威利仍然心情欢快、表情愚钝，他心满意足地转过身跑向自己的屋子，边跑边甩着胳膊大声地喊：“我会在这儿等你的。我会在这儿等你的，奥尔。”

甘特继续沿着马路朝前走，内心涌起一种无法理解、莫名的难过，白天的光亮渐渐消失了。

他到达磨坊后，转身朝左沿着那条经过斯潘格勒商行的路继续前行，穿过了下面的小桥，转过那条路，走进另一侧的林间小路。一个小孩站在路上，转过身走在他的前面。在树林里，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叶缝隙，在小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阳光始终照耀在小孩金色的头发上，他的周围会突然传来树木的声响、各种搅动声、树叶的沙沙声、鸟儿振翅疾飞的声音，还有树林深处汩汩的流水声。

他继续向前走，树林越来越密、越来越暗，最后来到一处岔路口。甘特停下脚步，转身问那个孩子：“我该走哪条路呢？”小孩没有作答。

但是在他前面的树林中肯定有人。他听见了脚步声，看见了泥地上踩出的脚印，于是他循着脚步走了过去，在那条路上他似乎能够听见那个人发出的脚步声。

接着，梦境猛然消失，他似乎觉得自己周围金黄色的阳光一下子消失了，树林顿时变得昏暗、模糊起来，小路变得更加昏暗。他突然走进了一个陌生、阴郁的森林，周围萦绕着棕色、悲凉的梦境之光。森林里的大树环绕在他周围，此刻，他听不见鸟儿的鸣叫，甚至踩在路上时也听不见脚步声了，可他总认为自己听见了前面路人的脚步声。他驻足倾听，脚步声如同低沉、轻柔的轰鸣，这声音太近了，他甚至觉得一眨眼就能追得上那个人。接着，那声音又似乎特别遥远，消失在黑暗、神秘、阴郁的森林之中。他再次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脚步声越来越轻，最终消失不见了，他大声地喊起来，但却无人应答。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迷失了方向。他的内心涌起无尽、平静的忧伤，在他周围巨大的森林里，光线阴暗，鸟儿不再欢唱。

33

甘特突然醒了，发现自己正直勾勾地盯着伊丽莎，她正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

“你睡着了。”她轻声地说，然后表情沉重地笑了一下，紧紧地看着他，几乎流露出一种责备的眼神。

“是的。”他说完后嘶哑地喘了口气，“几点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多。她看了看时钟，然后告诉了他时间。接着他又问海伦去哪儿了。

“哦，”伊丽莎赶快回答，“她刚刚还在客厅里，我想她可能也睡着了。她说她太累了，你也知道这个，她说你醒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叫醒她。我去把她叫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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